波列伐亚有过一个管事,叫做谢维里扬·康德拉季奇。喝,那真是凶恶极了:自工厂成立以来,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家伙。他是恶狗里的恶狗,简直是头野兽;他对工厂事务一窍不通,只晓得鞭打工人。出身贵族,也有过田庄,结果被他败个精光,这也是由于他的凶横。多少农奴死在他的鞭子下,甚至打死过别人家田庄里的农奴。
这下出了大岔子,无论如何遮盖不过去了,被人家告到官府里。谢维里扬被法庭判决,流放到西伯利亚、也就是到我们厂来了。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我们的厂主——收了这样的杀人犯,立刻派他到波列伐亚来担任工厂管事。
"请你费心管教管教那儿的工人。即使打死个把人,也决不会连累你上法庭的。只要他们不闹事就行。你瞧,他们在那里做了些什么事啊!"
先前的那个管事,被波列伐亚的工人们捉住、押坐到烧红的铁块上。不到一个钟头,这家伙就活活烫死了。为了这个管事,工厂当局把所有工人都鞭打过,却找不出哪个是闹事的。
"谁也没有把他按到铁块上去,是他自己坐上去的。也许是中了炭毒,也许是头昏了。大家把他拉起来,可他整个屁股已经烧得露出骨头了。这准是天意:叫死神从他屁股里钻进去。"
因此,厂主老爷就选中了这样一个专门打人的恶棍:来恐吓和对付工人们。
就这样,杀人强盗谢维里扬变成了我们的工厂管事。他非常凶横,同时也明白:工厂不是农庄,得加倍小心。工人们老是成群结队,厂里地方又小,而且靠近炉火。什么人手里都有武器……铁钳一动,铁锤一挥,弯曲的铁板当头一下,就会叫你送命。这是很普通的事:他们可以把管事的头往滚轴或炉火里送;可以说管事中了炭毒,走得太近而送了命。前一任管事,就是这样被工人们活活烫死的。
于是谢维里扬替自己挑选了一支卫队。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搜罗来的:一个比一个更结实更凶狠。所有家伙都是人间渣滓——流氓队里选出来的恶棍。他带着这批家伙到工厂里去。谢维里杨自己走在最前面,手里是两指宽的皮鞭,鞭梢是分成好几股再编结起来的。他的衣袋里放着短枪,四个铳管里都装好了弹药,安上了铜帽子,只要从袋里拔出来就可以开枪。他身后跟着上面说过的那群人,有的拿着棍子,有的佩着腰刀,有的拿着短枪。好像兵士出征一样。
第一件事就是问验货员:"谁的活干的最差?"
验货员知道:对谢维里扬说每个工人都干得不错是不行的,虽然验货员本来是个马马虎虎的人,但这么一说,他自己得首先倒霉。于是他不得不对工人们找起碴来。他说谁的活干得很好,谁是中等的,谁最糟糕。只求自己逃掉皮鞭。
验货员瞎说一阵以后,管事就对工人逞起威风来。他亲自动手鞭打。这家伙情愿不吃饭,就喜欢折磨人,这已成了他的天性。他就是个杀人强盗。
起先,谢维里扬还不敢到铜山的矿井里去。不论是谁,由于不习惯,一有机会下矿就会觉得地底非常可怕。最主要的原因是:矿井里漆黑一团,没有一线光亮。即使是厂主老爷自己下矿,给他点上矿灯也不行。你点燃了矿灯,拿在手里也只能看到灯的轮廓。此外,还要加上潮湿。掌子里的工人们都是被苦工折磨得不行的人。对于他们,死活都一样。工厂当局对这些绝望的工人最害怕。除此以外,谢维里扬还听到说铜山里有个铜山娘娘。铜山娘娘最不高兴别人在矿里折磨工人。
谢维里扬起先有些害怕。渐渐地,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带着自己的卫队下了矿。从那一次起,他就不怕了,而且变得格外凶残。过去,他鞭打矿工总是在地面上鞭打,现在却想出新花样来了。这位管事索性直接走到掌子里,用皮鞭或者不论什么拿到手的东西,向矿工们乱打。他每天下矿,唯一的公事就是尽量恶毒地折磨矿工。
哪一天打伤的工人愈多,他心里就愈痛快。他常常捻着小胡子,用沙哑的喉咙对矿里的监工说:"喂,老家伙,准备好罐笼。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啦。我可打够了!"
他在矿山里作威作福一个星期。后来就出了事。那天他在矿井里,刚告诉监工准备好罐笼,突然从矿山深处发出了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响亮,好象就在近旁:"当心!谢维里扬,不要弄到连靴底都不能留给你的孩子作纪念!"
管事恶狠狠地喊道:"谁在说话?"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身去,可是立刻倒在地上,险些儿把脚踝也扭断了。他的两只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好不容易才拔了起来。那声音是女人的声音。管事暗暗吃惊,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乎、什么也没有听到。谢维里扬手下的那批恶狗呢,都不敢出声,个个垂头丧气。这批家伙立刻明白,那是铜山娘娘亲自对管事显了灵。
管事不到矿里来了,矿工们稍微喘了喘气。只是这并不长久。管事又恼又怒,听过娘娘声音的矿工们都在嘲笑他,说谢维里扬胆怯了。这句话对他比刀子剜心还难受。因为他一向在人前夸口,说是谁也不怕。有一次他到碾压工场去,那里有人在叫喊:"嗨,留心你的靴底!"
这句话本来是工人们常说的话,他们说这句话,是为了警告那些不小心的工人的。
管事却暗自想:"他们在嘲笑我呐!"
这可狠狠地刺痛了他,但他并不去追究那个喊"留心靴底"的人。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打人。他站在碾压工场中间,当着许多工人对自己的那群爪牙喊道:"好久没有下矿去了。今天该上那儿去整顿一下。"
于是他们全都下了矿。这一次,管事的那股狠劲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他们一面走,一面鞭打矿工。他想向一切人证明:他是什么人也不怕的。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谢维里扬,现在我第二次警告你。可怜可怜你这么小的孩子们吧,你一定要做到只把一双靴底留给他们么!"
管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身,顿时和上次一样跌倒在地。他觉得两脚陷下去拔不出来了。只见他的两脚陷到矿底岩石里,足足有一寸深,想拔出来,只有用鹤嘴锄掘才行。好不容易才把脚挖了出来。只是靴子已经张开了口——原来靴底已经留在石头里了。
管事吓得不敢做声,可他一回到地面上,胆子又壮了。
他向自己的喽罗们问:"你们听到了什么吗?在矿里?"
那些人说道:"听到了。"
"我的脚陷到泥里去,看到没有?"
"看到了。"他们答道。
"你们怎么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起先。大家都不敢作声,后来有个人壮着胆子说:"不是别人,是铜山娘娘亲自显灵。她在威吓你,只是她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你,却不大明白。"
"那么这样,"管事说,"大家听我吩咐。明天一早,大家都准备好下矿。我要给他们颜色瞧瞧,他们胆敢在矿里藏个女人来恐吓我。我们要搜遍所有的掌子和坑道,捉住那个贱女人。我只要拿起这条皮鞭抽上五下子,就非叫她的灵魂出窍不可。听到了我的话吗?"
他回到家里,在老婆面前又吹了一通。他的老婆,一个女人家,自然是哭哭啼啼:"唉,唉,你可要小心,我的谢维里扬,最好叫个神父来保护你。"
于是真的喊来了神父。神父唱了诗,念了经,在谢维里扬的脖子上挂了个神像,又用圣水洒了他的短枪,然后说:"用不着害怕,谢维里扬。即使在矿里碰到什么鬼怪,只要念'耶稣复活'就保你没事。"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管事手下的那伙人就来到了罐笼旁。别人都垂头丧气,只有管事一个人公鸡般雄纠纠、气昂昂的。他挺起胸脯,耸着肩膀。大家一看——他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皮靴:和镜子一样光亮。
谢维里扬用皮鞭抽响脚上的新靴子说:"这次再弄坏靴底,一定叫监工看我的颜色,叫他知道以后该怎样清除矿里的污泥。我决不饶他,就算他在矿里干了二十年,我也要剥他的皮。还有你们,下矿后第一桩事情就是给我找到那个贱女人。谁能把她捉住,我一定赏他五十卢布。"
说完,这批家伙就都下了矿,他们钻到每个角落翻找。像往常一样,管事领着头,手下的那批恶棍跟在后边。坑道里狭窄得很。他们一个挨着一个走,像一条拉得长长的锁链。突然,管事看见前面有人。那人提着一盏矿灯轻盈地走着。到了转角处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女人。
管事大喝道:"站住!"
可她好像没有听见。管事就跑上去追她,那批忠心的奴仆却不很起劲。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因为他们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这是铜山娘娘啊!同时又不敢向后转,因为谢维里扬会把他们打死的。管事老是向前追,老是追不上那个女人。他像疯狗一般叫骂,女人却连头也不回。追着追着,就追到一个没有人的坑道里了。
那女人转过身来,整条坑道立刻变得雪亮。管事一看——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笔墨没法形容的美女,两条眉毛锁在一起,眼珠子象黑煤一般光亮。
"嘿,"她说,"你这杀人强盗,让我来和你算算帐!我不是预先警告过,叫你赶快歇手,可你怎么样?竟敢向他们夸口,说是用皮鞭抽五下子就能打死我。现在你怎么说?"
谢维里扬恶狠狠地喊道:"我还要做得更凶些。喂,万卡,叶菲姆卡,快来捉住这贱女人,把她拖出去!" 那些话是他对手下人说的,他以为他们就在自己身后。
这时,他觉得自己的两脚又陷到岩石里去了。
"喂,快上这儿来呀!"他狂叫道。
娘娘对他说:"还是不要减破喉咙的好。你的狗奴才已经不能上这里来了,他们中间活下来的人也不会很多的!" 她轻轻地把手一挥,管事立刻听到身后发出天崩地裂的声音。回头一看,身后全是岩壁,好像从来没有过什么坑道似的。
"现在你怎么说?" 铜山娘娘又问。
管事怒气冲天,他仗着神父的力量,拔出了短枪:"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一扣枪机,向铜山娘娘乒地射出了一颗子弹。铜山娘娘呢,用手接住了枪弹,掷回到管事的膝盖上,一面低声说:"让这恶汉的膝盖以下先变成石头。"
她刚说完这话,管事从两脚到膝盖变成了绿色的矿石。事已至此,他只好哀叫:"慈悲的娘娘呵,饶了我吧:我一定教训我的子子孙孙。我永远不做管事了。我后悔了,饶了我的命吧!"
工厂管事苦苦哀求,眼泪直流、铜山娘娘却向他唾了一口。
"呸,狗东西!" 她叫道。"你这块无用的矿石,叫你不得好死。瞧你自己——真叫人作呕!"
铜山娘娘用手一指,工厂管事从头到脚变成了绿色的矿石。管事站着的地方,现在是一根大石柱。铜山娘娘走上前去,用手轻轻一碰,石柱立刻倒在地上,铜山娘娘自己也马上不见了。
矿山起了大混乱。唉,怎么会不乱呢?坑道崩塌了,管事和他的手下都葬到里面去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工人们聚集起来挖掘。地面上也哄动了。有人派急使上绥谢尔契工厂去报告厂主老爷。第二天,驻在城里的矿务局人员也赶来了。两天后,工人们掘出了管事手下的那批奴才。奇怪得很,那些奴才之中,平日无恶不作的那些人都压死了,稍微还晓得羞耻的几个,虽然成了残废,却活下来了。
所有人,不论死的或是活的都找到了,独有工厂管事却毫无踪影。最后,掘到那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掌子里。只见在掌子中间有一根很大的孔雀石柱倒在地上。大家开始察看那根孔雀石柱,发现石柱的一端磨得光光的。
"多奇怪,"大家想道。"这段孔雀石柱是谁在这儿把它琢磨得这么光滑的?"又仔细地察看了一下。这才看到——在那磨光一面的正中,有一双靴底。从靴底看来,靴子显然是簇新的,靴钉清清楚楚地分成三行。这件事情被报告了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这位老爷已经老了,有好久没有下矿。可是他很想瞧个究竞。他下命令把那段石柱照原样子吊到地面上来。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啊:但结果还是吊上来了。
年老的厂主者爷一看见那双靴底,禁不住流下眼泪,"唉,唉,我忠心的仆人!"
然后他说:"一定把他从石柱里挖出来,给他很体面地下葬。"
他派人上姆拉莫尔斯克去找最好的石工。在当时,科斯托乌索夫是最有名的师傅。把老师傅用马车接来,老爷问道:"你能不能把管事的尸体整个儿地挖出来,不让它受到丝毫损伤?"
老师傅瞧了瞧绿色的石柱说:"凿下来的碎片归谁?"
"这然是你的好处,另外再付你工钱,决不吝惜。"
"那有什么,"老师傅说,"我尽力试试看。石料太好了。这样好的石料是难得看到的。只有一桩事情很糟:我的活一定干得很慢。如果马上凿到尸体上去呢,我想那臭味一定非常难闻。看来,得先在周面慢慢的凿,可这样一来,却把好好的孔雀石给糟蹋了。"
老爷听了他这番话,禁不住发起火来。
"不要再提孔雀石,"他说,"你只要当心,怎样才能使我忠仆的尸体不受损伤。"
"这种事情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老师傅答道。
科斯托乌索夫是个赎过身的自由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这样说话。后来老师傅就动手开凿石柱。他先把孔雀石一决块的凿下来,把它们运回家去,这才去凿尸体。可是你猜结果怎么样?本应该是尸体和衣服的地方,都变成了最无用的石料,尸体外面却是头等的孔雀石。
不过,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还是下命令把这块废料当作死人下了葬。科斯托乌素夫老师傅呢,却对孔雀石感到非常可惜。
"早知道这样,"他说,"我应该把石柱锯开来。多少宝贵的石料给这个管事糟蹋了!可是从他身上,你瞧,留下了一些什么?只留下了一双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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