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斯塔茜雅,斯捷潘的寡妇,保存了那只孔雀石的首饰箱。箱子里盛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宝石戒指啦、金耳环啦……妇女打扮用的首饰应有尽有。这是铜山娘娘在斯捷潘成亲时,亲自送给他的礼物。
娜斯塔茜雅打小就是孤儿,不习惯戴穿金戴银,她也不爱时髦。斯捷潘在世时,刚结婚的头几年,她戴过几次孔雀石箱里的首饰。可打扮的结果却很不如意。
戒指戴上时好像合适,不紧不松,可只要她一去教堂或外出串门,就马上吃苦头了。戒指紧紧箍住她的手指,甚至把手箍得发青。耳环戴上去更糟,耳朵被重重地拉下来,耳垂都肿起来了。可是脱下来放在手心,又不比她平时使用的耳环更重。那条可以在脖子上绕六、七圈的宝石项链也只戴过一次,一戴上去,脖子就像围着冰块似的,再也暖和不起来。再说,她也不敢在别人面前戴项链,因为她觉得害羞。人家会说:"唏,波列伐亚出了皇后了!"
斯捷潘也不勉强她去戴首饰,有一次,甚至对她说:"藏好了,不要叫人家看见起坏念头。"
娜斯塔茜雅就把宝石箱藏在一叠箱子最下面的一只箱子里,和麻布零碎儿放在一起。
斯捷潘死后,人们在他的掌心发现了猫儿眼宝石,那时,娜斯塔茜雅不得不把孔雀石箱拿出来给外人看。客人四散而去后,认出猫儿眼宝石的老矿工很郑重地对她说:"当心,不要为了几个小钱就把宝石箱随便卖掉。那得值好几千卢布哩。"
老矿工很有见识,同时也是个获得了自由的人。以前担任过矿坑里的工头,后来被厂方开除了,说是对工人管教不严,又爱喝酒。可对这个现在已经过世的老头儿,人们并不记得他生前的缺点——他是酒馆常客、一个"酒瓶塞子"——只记得他是个各方面都很正直的老伯伯。人家请他写呈文,请他帮忙看看金沙含量,或者察看一下矿苗的迹象,他总是实心实意地帮助人家,不像别的有经验的老矿工,动不动先叫人家买半大瓶酒。因此,每逢节日,人们请这个请那个的,总是要请老伯伯来喝几杯。一直到死,他就靠着我们厂里的人过活。
娜斯塔茜雅曾听丈夫说过,老工头是个正直的人,虽然爱喝酒,对正经事情却很有见识。于是她就听信了他。"好,放着吧,防备倒霉的日子。"接着她就把首饰箱又放到老地方去了。
斯捷潘下了葬,郑重地举行了四旬祭。娜斯塔茜雅既年轻又有钱,有许多人跑来向她求婚。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对所有人都用同样的话来打发:"凭你再出色,也是孩子们的后爹。"
于是求婚的人渐渐都不来了。
斯捷潘给家人留下了一份像样的家产:屋子不错,有马有牛,各种必需品也都齐备。娜斯塔茜雅本就勤劳,孩子们又很听话,日子过得还不坏。可就算这样,过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穷下来了。你想,一个婆娘和几个小孩怎么能支撑得了一个家呢!没办法,只三个戈比五个戈比地挣几个打工钱。最后,连买盐的钱也要几个戈比地挣来。
于是,那些亲戚跑来凑近娜斯塔茜雅的耳朵唱起老调子:"把首饰箱卖掉吧!何苦把好东西白白地藏在家里呢。横竖都一样,你家小塔妮雅长大了也不会佩戴它们的。这种东西只有大老爷和富商才配得上,我们这些破破烂烂的穷人,要它有什么用?卖了钱,对你也有帮助。"
他们说服了她。于是,买首饰箱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老鸦啄死人骨头一般,来的都是商人。有的出价一百卢布,有的给两百。
"我们可怜的孩子,也特别照顾你这个寡妇。"
大家都想欺负女人家,却一个也没有得手。娜斯塔茜雅清楚地记得老工头的话:不能为几个小钱就把孔雀石箱卖掉。何况她自己也舍不得。无论如何,终究是结婚礼物——丈夫的纪念品。还有,她那个最小的孩子,流着眼泪央求她说:"好妈妈,不要卖掉!好妈妈,不要卖掉!我可以到别人家去做工,爸爸的纪念品无论如何要留下!"
斯捷潘死后留下了三个孩子,另外两个大的是男孩。那两个男孩子很像爸爸妈妈,独有这个最小的女孩子,真像俗话所说的,"既不像爹,又不像娘"。
斯捷潘在世时,女孩还很小很小,人家看见她就觉得稀奇,不但是村里的姑娘和女人,连男人也有对斯捷潘说的:"斯捷潘,你这孩子一定是从手腕里伸出来的,你说她像谁?这个小姑娘又黑又好看,小眼睛绿莹莹的。我们这一带的姑娘们就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当时斯捷潘就开玩笑说:"黑又有什么稀奇?难道我这个爸爸在地下摸黑开矿的年份还少吗?至于眼睛绿——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我替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挖的绿色孔雀石还不够吗!她就是我干活的纪念品啊。" 于是,斯捷潘就给那小姑娘起了个外号叫小纪念品。
"喂,我的小纪念品,"斯捷潘时常这样喊。有时偶然替她买些布料之类的东西时,总是拣天蓝色或者绿色的带回来。小姑娘长大了,长得非常美丽。真像过节用的腰带上脱落下来的彩色毛绒——老远就能看见。虽然她对外人不亲热,人家却横一声小塔妮雅、竖一声小塔妮雅地对她打招呼。连最擅嫉妒的婆娘们,对她也会禁不住惊叹起来:"啊,多漂亮的姑娘啊!"
人人都觉得她可爱。只有她妈妈常常叹气:"漂亮固然漂亮,却像不是我们生的,像是有人在我生产时把她偷偷地换进来似的。"
斯捷潘死后,小姑娘悲伤得很,哭得厉害。小脸瘦得不成样子,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对大眼睛。妈妈为了安慰她,就把那只孔雀箱拿出来给她解闷。小姑娘虽然还小,却从小就爱打扮。一接到首饰箱,就立刻动手挑选那些首饰。奇怪——不论她戴哪一件都刚好合适。有些首饰她妈妈也不知道怎样戴,小姑娘却样样都懂。
她还说:"妈妈,爸爸的礼物多好啊!戴着它们浑身暖洋洋的,好像坐在太阳地里,好像有什么人用手软绵绵地在抚摸着你似的。"
娜斯塔茜雅自己也是佩戴过的。她还记得,手指曾经箍得发痛,耳朵怎样拉得发肿,脖子冻得冷冰冰的。因此她想:"这事儿可真奇怪!" 于是她很快又把孔雀石箱藏到衣箱里去了。
只是从那一次起,小塔妮雅时常会来纠缠她:"亲爱的妈妈,让我玩玩爸爸的礼物吧!"
娜斯塔茜雅有时把她赶开,可是妈妈的心肠究竟是软的——一怜惜她起来,只得又把首饰箱拿出来。可是她叮嘱女儿说:"可不要把首饰搞坏了!"
后来,小塔妮雅长大了些,就亲自去拿首饰箱。每逢妈妈和哥哥赶车到草坡上或别处时,小塔妮雅就留下来管家。起先,她遵照妈妈的吩咐做好家务。洗净了碗碟羹匙,收拾掉桌布上的残渣,把穿堂和屋内地板扫得干干净净,喂好了鸡,又看过炉灶。很快把一切收拾妥当了,就跑去拿孔雀石首饰箱。压在最下面的那只衣箱上面的箱子,也只剩下来一只,连那一只也轻得很了。小塔妮雅把它挪到小凳上,取出了首饰箱,把首饰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欣赏、佩戴。
有一次,她们家里来了个强盗。那个强盗也许是早就躲在板墙里面了,也许是从什么地方爬进来的,不过没有一个邻居看见他在街道上经过。强盗是个陌生人,看情形一定有人指点,把娜斯塔茜雅家里的详细情形都告诉过他。
娜斯塔茜雅出门后,小塔妮娅略微忙碌了一下家务,就跑到屋里把爸爸的宝石首饰拿出来玩。她戴上头饰,又挂上耳环。那个强盗就突然闯进来了。小塔妮娅回头一看——门槛旁站着一个陌生人,手里拿着一把斧头。这斧头原是她们家的东西。
小塔妮娅吓坏了,坐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可男人反而尖叫了一声,丢掉斧头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好像被火烫了一般。他一面呻吟一面喊道:"哎唷,天呀,我的眼睛瞎了!哎唷唷,瞎了!"他一边叫一边揉眼睛。
小塔妮娅觉得那个人很不好受,就问:"你怎么进来的,叔叔,怎么拿着斧头?"
那个强盗只会大声呻吟,同时不断地揉着眼睛。小塔妮娅可怜他,舀了一勺水想递给他喝,强盗却背朝着房门急急忙忙向后退去。
"啊,不要走近我!"他就这样坐在穿堂里,抵住了房门,使小塔妮雅不能突然跳出去。
可是小塔妮雅从窗子爬了出去,跑到邻居那里。
邻居们都来了,开始盘问那个男人:"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陌生人眨了一会儿眼,然后扯谎道:"我是个过路人,想向屋主讨点吃的。不知什么东西照瞎了我的眼睛。它好像太阳光一般照过来,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瞎了。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吧。"
小塔妮雅并没有把斧头和首饰的事情说出来,邻居们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小姑娘忘记了关门,让路人闯了进来。接着被晃到了眼睛,这种事情也不算不可能吧。"
不过,他们还是扣住那个陌生人不放,直到娜斯塔茜雅回来。当她领着孩子回家时,陌生人就把向邻居说过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娜斯塔茜雅见首饰箱的东西一件不缺,也不愿多追究,就放了那个陌生人,邻居们也各自回去了。
这时候,小塔妮雅才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妈妈。娜斯塔茜雅才明白,那个陌生人是来抢首饰箱的。事情很明显,要抢铜山娘娘的首饰箱难如登天。
娜斯塔茜雅想:"得把它藏得严实一些。"
她悄悄瞒着孩子们拿了孔雀石箱,把它埋到地窖里去了。
家人又出门了。小塔妮雅却再也找不到首饰箱,十分伤心。突然,她觉得什么地方冒出了一股热气。怎么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四下环顾,只见地板下面透出了一道亮光。小塔妮雅吓了一跳——是不是起火了?她向地窖里一望,亮光从一个角落里迸射了出来。她急忙抓起了一小桶水,想泼下去——但是那儿既没有火焰,也没有冒烟。
她在角落挖了一下,下面就是那只孔雀石箱。打开了箱子,里面的宝石好像比以前更美了。它们像是正在燃烧的各色火焰,光彩就和太阳一样明亮。小塔妮雅也不把首饰箱端到上面的房间里去,就在地窖里玩了个痛快。
从那一次起,她就时常这样玩。做妈妈的想到:"藏得真好,什么人也不知道。" 而她的女儿每逢留下来管家时,总是抽一点时间到地窖里去赏玩爸爸的珍贵礼物。
娜斯塔茜雅也不再向亲戚提起孔雀石箱。他想:"到将来不得不讨饭过活时,再卖掉它吧。"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她还是熬得下去。又苦苦撑了几年,家境好转了些,两个男孩能出去挣些小钱,小塔妮雅也不是在家里白吃白喝。她学会了用丝线和玻璃珠绣花,那些花绣得真巧妙,连老爷家里最好的绣花师傅也不住地夸赞——这巧妙的花样是从哪儿学来的?这鲜艳的丝线又是从哪里来的?
要说这事完全是偶然。原来,一个陌生女人来到他们家里。身材矮小,肤色浅黑,目光犀利,年纪和娜斯塔茜雅相仿,却不管怎么看都异常灵活,灵活得使你吃惊!她背了一只麻布背包,手里拿着一根接骨木手杖,好像一个朝圣的香客。
她央求说:"好太太,能不能在你家歇上一两天?两只脚走不动了,路程还远得很呐。"
娜斯塔茜雅起先想,别又是坏人派来探听孔雀石箱的,可最后还是接受了要求,对她说:"不是我舍不得住的地方,那既不会被你睡坏,也不会被你随身带走。只是我们吃的都是孤儿们才吃的东西,早餐——格瓦斯加洋葱,晚上——洋葱加格瓦斯,换来换去还是老样子。假使你不怕饿瘦,那就请吧,想住多久就多久。"
女香客早已放下了自己的手杖,把背包搁在炕旁,脱去了鞋子。娜斯塔茜雅心里很有些不高兴,也不做声。"唏,多无礼的婆娘!人家还没有请她进来,就脱了鞋,连背包也解开来了。"
那女人解开了背包,还做手势招呼小塔妮雅过去。
"来呀,小姑娘,看看我的手艺。看得中意,我可以教你......大概,会把你的眼睛吸住的!"
小塔妮雅走近了她,那女人给她一条边上绣了花的、小小的头巾。那头巾花纹是如此鲜艳夺目,使整个茅屋都亮起来了,温暖起来了。
小塔妮雅呆呆地盯着它,女香客取笑她说:"看够了吗,好姑娘?想不想学,要我教你吗?"
"想的。"小塔妮雅说。
这下子娜斯塔茜雅可发火了。
"休想!买盐的钱都没有,你却想用丝线绣花!你看这些材料,要花那么多钱!"
"这倒请你不用担心,好太太,"女香客说。"只要你的姑娘聪明——材料就不用愁。为了偿付你们的面包和盐,材料我会给她留下——足够她用很久很久。再下去,你自己也会明白:我们这种手艺,人家会抢着付钱的,我们的力气绝不会白费。这样,就可以糊口了。"
娜斯塔茜雅不得不让步。
"你肯送材料给她就行。就让她跟你学吧,能学多少就多少。多谢了!"
于是,那女人动手教小塔妮雅。小塔妮雅很快就把这门手艺完全学会了,好像生来就会似的。更奇怪的是,小塔妮雅平素对外人冷冰冰的,对家人也不大亲热,独有对这个女香客却牢牢地粘住了,真的粘住了。娜斯塔茜雅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禁想:"小塔妮雅这下子可找到亲人了。她对亲娘也不怎么亲热,对这个流浪的婆娘却像胶那样粘到一块儿去了"
那女人好像故意嘲弄娜斯塔茜雅似的,对小塔妮雅心肝宝贝长心肝宝贝短地叫,却从来不曾叫过她一声的洗礼名。小塔妮雅明知妈妈很生气,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对那个女人真是信任到了极点,你听着吧,连孔雀石箱的事也全告诉她了!
"我家有一件爸爸遗留下来的贵重纪念品,"小塔妮雅说,"一只孔雀石琢成的首饰箱。里面的宝石真好看!一辈子也看不厌。"
"能给我看看吗,我的宝贝?"那女人问道。
小塔妮雅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不妥当。"等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一定给你看。"
后来,她们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小塔妮雅立刻喊那女人到地窖里去。她打开孔雀石箱,拿出首饰来给她看。可是那女人略搭一眼就说:"快戴上——让我看得更清楚些。"
哈,用不着她说,小塔妮雅早在打扮了,那个女人呢,在旁边赞不绝口。
"好极了,宝贝,好极了!让我替你稍微改正一下佩戴的位置。"
女人走近了小姑娘,伸出手指去碰那些首饰上的宝石。被她手指碰到的宝石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来。这情形有好几次被小塔妮雅看到了,有几次却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给小塔妮雅改正了首饰的佩戴位置以后说:"我的宝贝,站直你的身子。"
小塔妮雅站了起来,女人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脊梁。她把她全身都抚摸了一遍,一面指示她说:"现在我命令你转过身子。可是你得留心,不要朝我望,要直向前望,看能瞧见一些什么。记住,你千万不能开口!好,转过身子来吧!"
小塔妮雅转过身——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大房间。既不像教堂,也不像别的房子。天花板很高很高,下面是用最纯净的孔雀石琢成的大柱子,周围的墙是用比一个人还高的孔雀石块砌成的,墙头上的嵌条也是孔雀石花纹。好像照着镜子一般,正对着小塔妮雅站着的,是一个只有童话里才有的美人;头发漆黑,眼睛绿莹莹,周身佩戴着各种珍贵的宝石首饰,身上穿着绿色天鹅绒制成的闪亮长袍。这件长袍的式样,和图画上皇后穿的一样,不知道她怎么能在身上穿得住的。假使是我们厂里的人穿了这种衣服,在别人跟前一定会羞死,而这个绿眼睛姑娘却理所当然地、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当它一回事。
房子里挤满了人。男人们穿着阔老爷的衣服,上面全是金线和勋章。有的人胸前挂着勋章;有的人屁股后面绣上了金线;有的人呢,前前后后不是金线就是勋章。看来一定是些大官。那儿还有他们的女人,光着胳膊、露着前胸,身上戴满了宝石首饰。可是,它们怎么也比不上那个绿眼睛的美人!就是给她拎鞋也不配!
在绿眼睛的美人身旁,站着一个白头发男人。他生着一双斗鸡眼,两只耳朵好像树桩上抽出来的芽,更像是野兔的耳朵。他身上穿的漂亮衣服叫人看了惊奇。这个家伙身上的金线很少,靴子上却缀着两颗宝石,那两颗宝石亮光闪闪,在我们矿山里十年也难找到一颗。一眼就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矿厂老板。
他老是对着那位绿眼睛美人说话,她却连眉毛也不肯动一下,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这个男人。
小塔妮雅目不转睛地望着绿眼睛的美人,心生奇怪。最后,她明白了奇怪的原因。
"她身上戴着的宝石首饰是爸爸的!"小塔妮雅突然喊了出来,这一喊就什么都消失了。
女人在旁边笑道:"你还没把事情看到底,我的宝贝!可是不要难过,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小塔妮雅苦苦地问她:"那所大房子在什么地方?"
"那房子么,"女人说,"是沙皇宫中的一个大殿。柱子和墙壁都用这儿矿山的孔雀石琢成,都是你过世的爸爸挖出来的。"
"那个戴着爸爸的宝石首饰的绿眼睛姑娘是谁?站在她身旁的'兔耳朵'又是谁?"
"哈,这我可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很快就会明白的。"
就在那一天,娜斯塔茜雅回到家里,女人就准备重新上路。她向女主人深深鞠躬,送给小塔妮雅一包丝线和玻璃珠,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纽扣。那纽扣又像是玻璃又像是石英,花样是极普通的。她把纽扣交给小塔妮雅说:"我的宝贝,收下我的纪念品吧。手艺上有什么疑问或者碰到什么困难,只要瞧瞧这可纽扣,那里面就会给你回答。"
那个女人说完话就走,一转眼就不见了。
从那时候起,小塔妮雅就变成了著名的绣花能手,人也长大了,看上去可以做人家的未婚妻了。工厂小伙子们的眼睛尽在娜斯塔茜雅的窗前打转,把眼皮也望得起了老茧,可他们却不敢接近小塔妮雅。她冷冰冰、阴沉沉。再说赎过身的自由人哪肯嫁给奴隶、再钻到圈套里去?
小塔妮雅的高超手艺,许多阔老爷也都知道了,他们就纷纷派人来请她绣东西。
他们拣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跟班,把他打扮得和阔老爷一般,还给他佩戴上一只带挂件的表。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仿佛是派他上小塔妮雅家去定货、办正事的,暗地里却想:也许那姑娘会爱上那个年轻的仆人。这样一来,就可以給她套上马笼头。可什么结果也没有。
小塔妮雅只对那跟班说正事,别的话理也不理。甚至觉得烦了,就索性讥笑说:"走吧,伙计,走吧!人家等着你哩,恐怕你把表弄坏,或者把表链磨成了黄铜,看来你还没养成戴表的习惯,瞧你光是用手去磨它,都快磨出老茧来了!"
这话对跟班和别的老爷派来的奴仆一说,好像沸水泼到了狗身上。跟班转身就跑,一路上气呼呼地自言自语:"这姑娘怕不是一座绿眼睛石像!干嘛要找这样的人!"
尽管气呼呼的,可自从看见她以后,跟班却不由自主的入了迷。别的派去的仆人也忘不了小塔妮雅的美貌。人们像被魔术迷住了一般,被吸引到那里去——即使是在她屋边经过或者打窗口瞧上一眼也好。每逢假日,几乎工厂里所有的光棍小伙子,都找借口走到这条街上来了。窗前已经踏出了一条结实的路,但小塔妮雅却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
邻居又责怪起娜斯塔茜雅来:"你家的小塔妮雅怎么这么骄傲?她没有一个女伴,对年轻的小伙子连看都不看。是想等皇太子来招亲,还是打算做一个修道女啊?"
娜斯塔茜雅听了这些责备的话只会叹气:"唉,乡亲,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家这个小丫头好端端的,被那过路的巫婆引上了邪路。你去跟她说话,她却一声不应盯着纽扣看。我本想把那颗该死的纽扣丢掉,可是那纽扣对她有用哩!每逢换绣花的花样时,只要往纽扣上面一看就行了。小丫头也给我看过,可是我的眼力差,什么也看不见。想动手揍她吧,你瞧,她毕竟是个勤劳的姑娘。你们想,我们一家就靠了她的手艺才能糊口。我思来想去,忍不住掉眼泪。她却说:'亲爱的妈妈,我知道这儿没有我的福分,所以我不愿接近别人,也不愿对小伙子开玩笑。干吗要徒然使人家伤心呢?至于我坐在窗前,那是因为做手艺没有办法。妈妈,你干吗责备我?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 瞧,你还能用什么话对付她!"
总之,一家人的生活好起来了,小塔妮雅的手艺风行一时,不仅是在厂里和城里,就是在别的地方也出了名。手艺一有了名气,人家就纷纷派人来定货,而且愿意出好价钱。因此她赚的钱和男子汉一样多。就在这好时光,忽然出了件祸事——娜斯塔茜雅家发生了火灾。火是在晚上烧起来的。牲口、车子、牛马、以及种种家具都烧光了。只留下了从火窟里逃出来时穿在身上的一些衣服、以及被娜斯塔茜雅拼命抢救出来的孔雀石首饰箱。
第二天娜斯塔茜雅说:"看来,这一次我们可到了头啦——不得不卖掉这只孔雀石箱了!"
两个儿子异口同声地说:"卖掉它吧,亲爱的妈妈。只是不要卖得太便宜。"
小塔妮雅偷偷朝纽扣上一看,那里面显现出了绿眼睛的美人,仿佛说——让他们卖掉吧。小塔妮雅伤心得很,可是有什么办法?归根结底,爸爸的纪念品还是要到那美人身上去的,她叹了口气说:"卖掉就卖掉!" 甚至不想请求最后看一看孔雀石箱的首饰。也许是因为她们住在邻居家里,没有适当的地方可以去欣赏它们。
她们刚动了念头、商人们就纷纷来了。很可能,就是那些商人暗地放的火,好逼他们卖掉孔雀石箱。那些坏蛋——生爪子的家伙,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别的什么都不管!可是商人们到来一看,孩子都长大了,无论如何得放血了。有的出五百卢布,有的出七百,也有出到一千的。对工厂里的人来说,这笔钱不算少——能用来成家了。
但是,娜斯塔茜雅还是一口咬定要两千卢布,于是商人们挨个到她那里去讲价,因为他们彼此是不能协商的。瞧,这样好的孔雀石箱——谁也不肯让步。正当他们来来去去、讨价还价的时候,波列伐亚却来了一个新的工厂管事。
从前,那些管事都能做一辈子,近几年却大不相同了。斯捷潘在世时的管事'臭山羊',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嫌他太臭,把他派到克雷拉托夫斯克矿区去了。继任者变成了'焦屁股',工人们把他架上了烧红的铁块。接着来了'杀人强盗'谢维里扬。铜山娘娘把这个坏蛋变成了一块废矿石。此后又来了两三个人,最后才换来了这一个。据说这个管事是从外国来的,能说各国的话,却说不来俄国话。但有一句俄国话说得很清楚,那就是"给他一顿鞭——子!" 不论人家告诉他出了什么岔子,他总是发疯一般地喊:"给他一顿鞭——子!" 所以大家都叫他鞭子。
事实上,鞭子不算很坏,虽然嘴里这么叫喊,却不真的把工人们赶到救火房里鞭打。本地那些说坏话、拍马屁的狗腿子,在他来了以后就都无事可做了。在鞭子做管事的任期内,工人们总算是略微透了口气。
这里,你瞧,自然是有个原因的。开工厂的杜尔查宁诺夫老太爷老到走不动路了。他希望自己的大少爷娶一个什么侯爵的女儿。大少爷却被一个相好迷住了。怎么办?总之,事情很不光彩。这样一来,还怎么叫媒人去说亲?于是老头子叫来了那个女相好,叫她嫁给他家的音乐教师。音乐教师除了教好几个小少爷的音乐外,还按当时的习惯,顺带教他们学外国话。
"为了使你不再蒙受恶名,"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对那个女人说。"你可以结婚了。我给你一份好嫁妆,你的丈夫我可以派他到波列伐亚工厂去当管事。只要能把工人管得严些就行。虽然他是个音乐家,他的头脑管管这样的事也算够了。你和他在波列伐亚可以过最舒坦的日子、做头等的人。所有人都会尊敬你,难道不好吗?"
那个女人同意了。也许是她别有算计,也许是和杜尔查宁诺夫的大少爷吵了架。
"我早就这样想过,老爷,"她说,"可是我从来不敢向大少爷讲。"
音乐教师起先很不高兴,他说:"我不愿意——她的名声太坏了,不是个正经女人!"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是个十足的老狐狸——不愧是开工厂的。他很快降服了音乐教师。恩威并施,甚至灌醉了酒——事情就办妥了。很快,他们举行了婚礼,新郎新娘就双双乘着马车被送去了波列伐亚。这样,外号'鞭子'的管事,就到我们的工厂里来了。
他虽然任职不久,但凭良心说,这人并不坏。后来那个绰号半张脸的坏蛋代替他做管事时,我们厂里工人还常常想起鞭子,为他的不幸遭遇而惋惜。
商人们正不断到娜斯塔茜雅家买孔雀石箱的时候,鞭子带着他的妻子来到了波列伐亚。鞭子的妻子,自然也是个出色的美女。皮肤白嫩,脸颊红润,不然人家大少爷也不会看中她的。自然,她也算得上是女人中间的顶尖儿啦。他们到了波列伐亚以后,鞭子的女人立刻听到了消息——有人在卖孔雀石箱。她不禁想到:"让我去看看,也许真是值钱的宝物。"
她立刻吩咐套车上娜斯塔茜雅家去。好在,工厂马车是整天备在那里的。
"喂,亲爱的,"她向娜斯塔茜雅说。"给我瞧瞧,你们出卖的宝石首饰是什么样的?"
娜斯塔茜雅拿出孔雀石箱来,把首饰拿给她看,鞭子的女人连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你听着吧,她从小在圣彼得堡长大,而且跟着年轻的爵爷们上各国去过,因此很懂得首饰的好坏。
"怎么回事?"她暗自想。"这样的首饰连皇后也拿不出来的,但你瞧——在波列伐亚,火烧过的穷人家里却有这样的东西出卖!但愿老天爷帮助我做成功这笔买卖。"
"你要多少钱?"她问。
娜斯塔茜雅答道:"你要买,付两千卢布。"
"好吧,亲爱的,你跟我一起走!带着孔雀石箱去我家。一到那里,我就把钱如数付清。"
但是娜斯塔茜雅不答应:"我们这儿没这个规矩,从来没听说面包自己跑到肚子里去的。把钱拿来——孔雀石箱就是你的。"
管事太太一看——什么样的婆娘啊!——只得马上回去拿钱,一面再三叮嘱道:"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要卖给别人!"
娜斯塔茜雅答:"请你放心,我决不改口。我等你到天黑,再迟,卖不卖就得由我做主了。"
鞭子的女人乘着马车一走,那些商人立刻到娜斯塔茜雅家。你看,他们就跟踪着别的买主。他们问道:"喂,怎么样!?"
"卖掉了,"娜斯塔茜雅答道。
"多少钱?"
"依照定价,两千卢布。"
"你怎么这样!"他们喊道。"不卖给自己人,反而卖给外人!" 接着他们赶快加钱。
娜斯塔茜雅不上他们的钩。她说:"你们惯会嘴上说得好听,我可不会这个。我已经答应了那女人,我和你们就没什么可啰嗦了!"
鞭子的女人很快就回来了。她带来了钱,手过手的付清了,托起孔雀石箱就要回家。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迎面碰上了塔妮雅。塔妮雅刚巧上外面去,对买卖一无所知。只见有个阔太太捧着她们的孔雀石箱。塔妮雅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想,这也不是以前见过的那个绿眼睛美人呀。但鞭子的女人更惊奇地打量着塔妮雅。
"多奇怪啊!这是哪一家的姑娘?" 她问道。
"她是我女儿,"娜斯塔茜雅回答。"就是你买的那只首饰箱的继承人。要不是到来这地步,我们决不想卖掉。她从小就喜欢佩戴这些首饰,边玩边夸,说是戴了又暖和又好看......唉,我为什么还说这些废话!卖掉就卖掉了。"
"别这样想,亲爱的,"鞭子的女人说。"我会给这些宝石找到好去处的。" 她心里却暗自想:"很好,这个绿眼睛姑娘还不知道自多么迷人,要是她到圣彼得堡,连沙皇瞧见她都会失魂落魄的。但愿——不让我的那位杜尔查宁诺夫大少爷看见。"
于是,她带着那只孔雀石箱回去了。
鞭子的女人一回家,马上夸起来:"现在,亲爱的朋友,不要说你,就连杜尔查宁诺夫大少爷我也不需要了。你敢使我有一点不高兴,我就要远走高飞!上圣彼得堡或者到更好的地方去,到外国去。只要我卖掉这只孔雀石箱,你们这种男人我就可以任意买上两三打。"
她夸完,恨不得马上把首饰佩戴起来炫耀一番。有句话怎么说的——女人家嘛!她跑到镜子跟前,第一件事便是戴上头饰。"哎唷,哎唷,怎么啦!"
她的头痛得不得了,头发好像有人在拧着拉着,好不容易才把头饰脱下来。她想戴个明白。戴上了耳环,险些把耳垂扯破了;手指伸进指环去,也被紧紧地箍住,擦了肥皂才把脱下来。
鞭子在旁边讽刺:"看来,不是你这种人可以戴的。"
鞭子的女人想:"怎么办?我得上城去走一遭。给宝石师傅瞧瞧,得修琢一下才行,只是不能叫他们把宝石换走了。"
说走就走。第二天清早,鞭子的女人就乘车出发了。乘着厂里三匹马拉的车子上城里去,是不会觉得很远的。她打听到了一个最可靠的宝石师傅——就跑到他那儿。师傅年纪非常老了,是打造首饰的好手。他把孔雀石箱仔细看过,问她是向谁买来的。管事太太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那位老师傅又把孔雀石箱仔细看了一遍,对箱子里的首饰却连看也不看。
"我不能修琢,"他说,"不管你出多少钱,也不能修琢!这手艺不是这里的师傅能做的。我们决不能和做这些首饰的那位师傅相比。"
管事太太不懂中间有什么奥妙,气呼呼的又跑到别的首饰匠那儿去。所有的宝石师傅好像串好了词:看一看孔雀石箱,惊叹一番,但对箱中首饰连正眼儿也不瞧,坚决不肯为她修琢。于是管事太太变得乖巧了,她说:"这孔雀石箱是从圣彼得堡带来的,首饰也都是在那边做的。"
听了她的谎话的师傅只是冷笑,他说:"我倒是知道这首饰箱是什么地方制造的,而且关于那位师傅的事迹早就听得很多了。我们这里的师傅没有一个能够同他相比。这些首饰都是那师傅特地替一个什么人定制的。别的人谁也不配。。那是毫无办法的。"
管事太太虽然还没完全明白,也揣摩到了一些——这事情不妙,师傅们好像都畏惧着什么人。她不禁想起孔雀石箱的旧主人告诉她的话,她的女儿很喜欢那些首饰、还常常佩戴它们。
"难道这些首饰是为那个迷人的绿眼睛姑娘特地制造的吗?糟了!"
她又想了想:"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随便卖给哪个有钱的傻瓜。让她去吃苦头,只要我有钱到手就是!" 她这样想过后,又乘着马车回到了波列伐亚。
一回到家里,就有了新闻。传来了消息——说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死了。他狡猾得能够任意捉弄鞭子,死神却比他更狡猾——捉住了老头子,给他当头一下子。他还没来得及给大少爷安排婚事,大少爷却继承了老子的产业、变成了工厂的主人。鞭子的女人不久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上写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亲爱的,春水涨时我就要到工厂里来接你。至于那位音乐家,我们随便把他向什么地方一关就完了。
鞭子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和他的女人大吵大闹。在工人们面前,这事可不光彩极了。无论如何,他总是个管事,可是这下子又如何——老婆要被人家抢走了。因此他开始拼命喝酒。自然,带着他手下的人。那几个手下人也高兴得很巴不得白喝酒。
有一次,当他们在酒店里大喝时,有一个酒鬼夸起口来:"啊,我们工厂里出了一个美女,再找第二个可难得很。"
鞭子问道:"哪家有这样的姑娘?住在哪儿?"
那些人就一长二短地告诉了他,而且还提起了孔雀石箱,说他女人的那只首饰箱就是在那一家买的。鞭子刚说:"让我去瞧瞧。" 那些酒鬼已经给他找到去那儿的借口。
"现在去也行——我们可以去看看新屋造得怎么样。虽然她们是赎过身的自由人,毕竟还住在工厂的范围里。必要时可以压制她们一下。"
约莫有两三个坏家伙跟着鞭子去了。他们随身带着尺子,准备去找茬,看娜斯塔茜雅的屋基地有没有侵占了邻家的庭院或者篱笆,柱子外面有没有多上几寸。当他们走进屋子,塔妮雅刚巧独个儿在家。鞭子一瞧见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从没看到过这样的美人儿!
他像呆子般站着,而塔妮雅却坐着——默默地不做声,好像什么事都不和她相干一般。
鞭子稍微退后了几步,问道:"你在做什么针线?"
塔妮雅答道:"给人家绣定货。" 一面将做好的针线给他看。
"我," 鞭子说,"能向你定货吗?"
"怎么不可以,只要价钱合得上。"
鞭子又问:"你能不能把你自己的肖像,替我用丝线绣上一幅?"
塔妮雅偷偷往女香客给她的纽扣里一瞧,只见里面的绿眼睛美人在向她丢眼色,好似说:"接受他的定货!" 一面用手指着自己。
于是塔妮雅答道:"我自己没有相片,可是我有一幅相貌和我相似的女人的肖像,她佩戴着各种宝石首饰,穿着皇后的长袍。那个女人我倒可以绣出来。只是这样的针线价钱很贵。"
"价钱请放心,"鞭子说。"不论是一百或是两百卢布都照付,只要绣出来和你像。"
"脸是相像的,"塔妮雅答道,"只是衣服不同罢了。"
说妥了价钱,一百卢布。又和约定了日期,一个月交货。鞭子借口看货,不时地跑来,事实上整个人都被姑娘迷住了,塔妮雅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跟他说上两三句,就结束了全部谈话。那些酒鬼取笑起鞭子来:"怎么到现在还挖不下一块来,反而平白地把靴底也跑穿了!"
最后,塔妮雅绣好了那幅肖像,鞭子一看,心中暗想:"我的天!难道这还不是你自己!穿了这样的衣服,还戴满了宝石首饰!"
鞭子给了她整整三百卢布,只是塔妮雅不肯收那额外的两百。
"我们不能平白收受人家赠送的钱,"她说,"我们只靠自己的手艺糊口。"
鞭子回到家里,成天欣赏着那幅绣像,却对他的女人守着秘密。醉酒的次数渐渐减少了,鞭子又渐渐地开始注意厂里的事务。
春天一到,年轻的老爷乘车来视察各工厂、也来到了波列伐亚。工人们集合了起来,举行了祝祷,然后在老爷的房子里开起舞会。为了怀念死去的老太爷、庆贺新主人的光临,给工人们滚来了两大桶葡萄酒——这算是主人的待客礼仪,杜尔查宁诺夫家的人是擅长这一套的。
工人们喝完了主人的一杯酒,又自己陶出钱来痛饮十杯,好像过什么节日般——等到清醒过来摸摸口袋,连最后一个戈比也平白地喝光了。第二天,工人们去上工,老爷家里仍是酒会。就这样,一天天下去。那些人有时睡上几个钟头又去作乐,有时到河里去划船,有时骑马闯小树林,有时弹琴唱歌......寻欢作乐哪里还会少呢?鞭子老是醉醺醺的。现在这位老爷,故意派几只最凶狠的公鸡去和鞭子周旋,缠着他喝酒,直到他喝不下才止。
自然咯,这些家伙都尽力想为新主人效劳!
鞭子虽然醉,却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对他这样做。在许多客人面前,他觉得羞愤极了,于是他坐在桌旁当众人说:"老实说,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带走我的女人,我也毫不介意,让他带走好了!这种骚货我也不要。看我有个怎样的美人儿!"
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那幅丝绣肖像来。大家一看都惊叹起来,鞭子的女人吃惊得闭不上嘴。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连眼珠子也要跳出来了。他觉得惊奇。
"哪个姑娘这样漂亮?"他问道。
"凭你在桌上堆满金子,我也不告诉你!"鞭子狂笑道。
可是他又凭什么能不让厂主老爷知道,工厂里的人立刻认出那是塔妮雅,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去告诉老爷。鞭子的女人却急得摇手跺脚地骂道:"你们怎么了!你们怎么了!说什么昏话!我们工厂里哪里有穿这样衣服、戴这样贵重首饰的姑娘?这肖像是我男人从外国带来的。结婚前就给我看过。这批灌饱了酒的家伙,醉眼朦胧的尽在胡说。他们醉得连自己也忘记了。唏,你看他们连脸也喝肿了!"
鞭子知道他的女人对这事非常不高兴,索性对她破口大骂起来:"你这骚货,骚货!你扯什么慌,干什么用沙子迷住老爷的眼睛!我给你看过什么肖像?这是我在这儿叫人绣的。就是刚才他们所说的那位姑娘亲手绣的。关于衣服,我决不胡说,的确不知道,可是宝石首饰她们原来就有,现在正锁在你的柜子里。你自己出两千卢布向她们买来的,只是没福佩戴罢了。母牛配不上彻尓克斯人的马鞍,这件事厂里人还有哪一个不知道!"
老爷一听见宝石马上说:"哦,拿来我看看。"
你听着吧,他虽然不聪明,却相当狡猾,是他父亲的好继承人。宝石是他的命。他没有什么可以自傲的地方——身材既不高大,声音又不洪亮——唯有用宝石来炫耀自己。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好宝石,就非去买来不可。尽管他不很聪明,对于宝石却是个内行。
鞭子的女人一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把孔雀石箱拿来。
老爷看了马上问道:"多少钱?"
那女人就结结巴巴地出了个骇人听闻的价格。厂主老爷就还起价钱来。最后,终于依她所说的半数讲定了价钱。因为老爷随身没带现款,就出了一张期票。
老爷把孔雀石箱在自己面前一放,说:"把刚才说起的那个姑娘叫来!"
他的手下人马上跑去找塔妮雅。她也没有说什么,立刻跟着来了,还以为有一笔高价订单。走到房内一看——四面挤满了人,桌子中间就坐着那个人——她以前看见过的那个兔耳朵。兔耳朵面前放着孔雀石箱——她爸爸的礼物。
塔妮雅马上知道兔耳朵就是新来的厂主老爷,就问道:"叫我来有什么事?"
老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呆呆地瞅着她,然后,勉强找出一句话来:"这些宝石是你的吗?"
"从前是我们的,现在是她们的。"她用手指着鞭子的女人。
"现在已经是我的了。"老爷得意地夸口道。
"和我无关。"
"假如你要,我可以送还给你。"
"我看不必。"
"唔,那么能不能请你佩戴起来?我想看看这些宝石戴在身上是否合适。"
"这个么,"塔妮雅答道,"可以。"
她拿起孔雀石箱,选择了首饰——这本是她习惯的事——很快地把它们佩戴在适当的地方。厂主老爷一看只会呵啊、呵啊地赞叹。他这样呵啊呵啊地嚷了半天,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塔妮雅佩戴着首饰在那里站了好久,然后问道:"看完了没有?看够了吗?我可没有这许多闲工夫站在这里——家里还有针线活儿哩。"
这时老爷忽然当众说:"嫁给我吧,愿意吗?"
塔妮雅冷笑一声:"老爷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她取下了首饰走了。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怎肯甘休。第二天又跑去求婚。他向娜斯塔茜雅苦苦哀求,叫她把女儿嫁给他。娜斯塔茜雅说:"她想嫁给谁我不能强迫她,只是就我看——似乎也高攀不上。"
塔妮雅在旁边听着听着,忽然说:"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家说皇宫里面有一个大殿,里面的柱子和墙壁都是用我爸爸掘来的孔雀石琢成的。假使您老爷能在那个大殿里叫皇后来见我,我就嫁给你。"
厂主老爷对一切都满口答应。他准备好一切向圣彼得堡出发,临走时又叫来塔妮雅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马匹。"
但是塔妮雅回答说:"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姑娘在结婚前不能坐未婚夫的车马,何况现在我们之间还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等你实行了你自己的诺言,才能谈到嫁娶。"
"那么,你什么时候到圣彼得堡去?"厂主老爷问道。
"圣母节以前一定赶到。这个请你不必担心。可是现在,请你走吧。"
老爷走了。他没有把鞭子的女人带走,甚至对她连正眼儿也不瞧。他一回到圣彼得堡家里,马上向全城传开了关于宝石和未婚妻的消息。他给许多人看了首饰箱。那些贵族们都非常想看看未婚妻的模样。一到秋天,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替塔妮雅预备了房间,又为她买来了各种衣服、鞋子。塔妮雅却派人送来了消息:她已住在近郊一个寡妇的家里。
自然咯,杜尔查宁诺夫立刻赶到那里。
"你怎么可以住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我给你预备好了新房——第一等的。"
可是塔妮雅答道:"我住在这儿很不错。"
宝石和杜尔查宁诺夫的未婚妻的消息,传到了皇后的耳中。她说:"把他的新娘领来见我。怎么有这么多的人对她瞎吹瞎捧!"
老爷连忙赶到塔妮雅那里,说该准备准备了。他给她定制了礼服,又带来了孔雀石箱中的首饰叫她装扮。塔妮雅说:"我的装束不用你费心,只要暂时借用一下孔雀石箱里的首饰就行。也请你不必派车马来接。我自己会上宫里来的,你只要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迎接我就行了。"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想:她到哪儿去搞马匹?又上哪儿去搞皇宫里贵夫人穿的长袍?不过,他还是不敢问她。
大家都准备上皇宫里去。大官和贵夫人,骑着高头大马,坐着马车,穿着绫罗绸缎和天鹅绒,纷纷来到。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本人早已在皇宫前面打转——恭候着自己的新娘。别的由于好奇想看看新娘的人也等在这里。塔妮雅呢,却佩戴了宝石首饰,按照工厂里的姑娘的打扮扎上头巾,又在外面披上自己的老皮袄,悄悄地向皇宫走来。
老百姓一看见她,叫一声"哪儿来的美人!"就像潮水一般涌在她后面。塔妮雅悄悄走近皇宫。宫门前的卫兵不肯放他进去,说是工人不准进宫!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早已老远就看到了塔妮雅,因为看到她居然步行到宫里来,还披着这样的破皮袄,认为在许多贵族面前丢了脸,就很快地躲起来了。塔妮雅突然脱掉了破皮袄,丢掉了布头巾,卫兵们一看——什么样的长袍啊!皇后也没有这样的衣服!——就马上放她进去。
四周的人一齐惊叹:"哎唷!谁家有这样的姑娘?也许是哪一国的皇后吧?"
躲在一旁的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立刻出来了:"这就是我的新娘!"
塔妮雅却瞪着他:"这还要等以后再看!你为什么骗我——不在宫门前迎接我?"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支支吾吾地说:"是我的错,请原谅!"
他们向皇后下令接见的宫殿走去,塔妮雅一看——那不是她要来的地方,就更严厉地责问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这又是什么骗局?我不是告诉过你,必须在爸爸掘出来的孔雀石造成的宫殿里会面。"接着,她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径直向孔雀石大殿走去。国会议员们、将军们和其他各色人地等也都纷纷跟着她走去。
"怎么回事?看来是皇后命令他们上那边的。"
她在孔雀石宫殿琢成的墙壁面前等候。杜尔差宁诺夫老爷也站在一起,对她耳语,说这样做是不妥当的,因为皇后并没有下令叫他们在这儿等。但塔妮雅却静静站着,连眉毛也不抬一下,好像旁边根本没有这位老爷一样。
皇后出来了,她走到预定的宫殿里,一看——人影儿也没有一个。奉承皇后的人马上报告道:宫中所有的人都被杜尔差宁诺夫的新娘引到孔雀石大殿里去了。自然罗,皇后埋怨了一阵子:"多任性的丫头!"又顿了一会儿,很有些发怒的意思。但后来,皇后还是不得不到孔雀石大殿里去。所有的人都对她行礼,独有塔妮雅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皇后喊道:"喂,把那无礼的小丫头——杜尔查宁诺夫的新娘——领来见我!"
塔妮雅听到了皇后的话,把眉毛一竖,向杜尔查宁诺夫老爷叱道:"又是你想出来的诡计!我命令你把皇后领来见我,你却安排好叫我去见她。这是个骗局!我永远不愿意再见你!把你的宝石拿去!"
她说完把身体向孔雀石的墙壁上一靠,身体就整个儿融化了。墙上只剩下一颗颗的宝石在上面闪闪发光,它们紧贴在曾经是她的头、脖子和手所在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皇后顿时昏倒在地。大家忙乱了一阵子,才动手把皇后扶起来。当混乱渐渐平息,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的朋友们向他说:"快把宝石收下来!要不,会很快地被人家偷去。这儿不是别的地方——是皇宫啊!大家都知道宝石的价值!"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慌忙上去挖取那些宝石。不论哪一颗,只要他一挖下来就立刻变成了一滴水。有的晶莹明澈,好像是什么人的眼泪;有的黄,有的红,浓如鲜血。他什么也没有挖到。老爷一看——地板上还丢着一颗钮扣。再定神一看,原来只是一块普通的瓶玻璃,边上磨得很粗糙,根本不值一文。他伤心地拾起了它。刚放到掌心里,那钮扣上面就好像一面大镜子似的,显现了一个眼睛绿莹莹的美人。
她穿着绿色的孔雀石长袍,佩戴着各色的宝石首饰,发出一阵笑声:"喂,你这愚蠢的斜眼睛的野兔子!你也配娶我!?"
一听到这些话,杜尔查宁诺夫老爷连最后一点儿控制力也失去了。可他并没有把那颗玻璃钮扣丢掉。不时去看看它,上面还是老样子:绿眼睛的美人一面纵声大笑,一面用最恶毒的话讽刺他。从此,羞愧交加的杜老爷就酗起酒来。他借了债,当他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把我们的工厂也拍卖掉了。
鞭子被厂方辞退后,就每天上酒店去。衣服都当光了,却保存了那幅丝绣的像。至于那幅绣像后来究竟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鞭子的女人也没有好下场:厂里的铜铁被厂主老爷抵押得精光,她拿着那张期票还哪里收得到钱啊!
从那时候起,我们的工厂里就再也听不到关于塔妮雅的消息,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娜斯塔茜雅伤心了一阵子。但伤心得并不怎么厉害。你得知道,塔妮雅虽然是养家活口的,对于娜斯塔茜雅却老是像外人一般。
必须提一下,娜斯塔茜雅的两个男孩已长大成人,弟兄两个都娶了亲,养了孩子。家里的人也多了。她可忙碌得很——得照料一下这个孩子、喂一下那个孩子......难道还会寂寞!
工厂里那些没娶亲的小伙子——却很久很久忘不了可爱的塔妮雅。他们老是川流不息地到娜斯塔茜雅家的窗口旁边来。他们常常来探望——塔妮雅是不是会再出现,结果总是一场空。
到后来,那些小伙子都娶了亲。只是不时地他们还会想起:"喝,我们工厂里出过怎样的一个姑娘啊!这样的姑娘你一辈子也看不到第二个!"
最后,又传来了惊人的消息。据说,铜山娘娘分了身。有人在山里看见两个娘娘,长的是一模一样,都穿着绿色的孔雀石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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