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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物语》吉屋信子

一去不返的少女时光, 梦里盎然花飘香, 朵朵绽放轻摘下,全都献给—— 令人爱怜的你。

 

《水仙》花物语 吉屋信子

(能让我说一点小小的题外话吗?)

头一次这样讲述的露路同学,是前段时间回到久违祖国的少女。她父亲是位胡须花白的老外交官。

  家父在北京那条小运河边的公使馆工作时,我也在那座都城住了一段时间。北京就如您所知的那样,自公元1421年起就成了清朝首都。有名的圣庙、寺院、高塔,还有那座传说中能容下八匹骏马并肩奔跑的厚墙,依然诉说着这个昔日大国的宏伟与繁华。

  小时候,我也曾在南欧的一座首都住过,然而,我依旧觉得北京有一种别样的情趣。黄昏悄然将至时若是登上阳台,望向渐渐隐入暮色的大街,中国特有的沉静大陆空气中总会隐约飘来一种气息,仿佛忽绿忽紫的薄纱轻轻铺开,地平线那边的落日被天幕温柔地包裹,路灯如同勾起纯真少女的眼泪般摇摇晃晃。霎那间,它们微微泛红地亮了起来,就像大街上垂泪的女人眼睛一样。

  在流动的灯影中,路灯下暗绿色的树荫里,亡国的游子拨弄着胡琴,低沉的琴音又如叹息又如呜咽,幽幽地飘荡在街头。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涌起难以言喻的异国情绪一一就像脚踩轻软的粉色梦境中,迷迷糊糊地沉醉在一片甜美又易碎的幻想里。

  某个冬日,我被父亲带去参观北京的宫城。

  古老宫城内,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前面,仿佛古老水晶球溶化后流出的玉泉山清水。溪上分别架着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桥,足有五座之多。据说曾是乘坐红漆金粉御舆的帝王雍容经过的地方。登上通往桥的石阶,便来到一扇通向御殿的小门。啊~那是多么华丽的宫殿呀。

  淡黄色琉璃瓦在冬日照射下如黄金鳞片般闪闪发光。无数宫殿、馆阁、厢廊由雕刻着天龙的石栏杆,朱红色的楠木柱子,鳞次栉比的白玉台阶相继构成。最终,我们登上了后宫的殿堂。往日的清朝后妃与宫女们曾身着绚丽锦服,莲步轻移,穿行于石板小径,如今却已是一片荒凉,被疯长的杂草分割成残破片段。父亲和我鞋底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在无人的废宫中冷冷回响,凄清寂静的气氛逐渐淡去。

  后宫有许多宫房曾是宫女们的居所,红印泥点缀着五彩的圆柱,藏青与金色画笔巧妙描绘出图案的栏杆和天花板,仿佛仍在诉说逝去时日残留的美梦,我不禁涌起一种深深的悲哀。在幽静的庭院里,青苔和嶙峋的石头点缀着岸边,玉兰、迎春花和牡丹竞相绽放,倒影在中央水池上轻轻摇曳。水池底部的杂乱水草之间,或许还沉睡着宫女不慎掉落的翡翠梳,那一刻是否便奏响了亡国的哀歌?幻想不由自主地浮现。深闺窗旁曾悬挂过关红鸟的笼子,那鸟儿也向往着春天永恒的鸟鸣吧?靠墙的位置有景泰蓝的卧床、手缝的帐幔,床上还铺过孔雀羽织成的席子吧?金泥银沙的屏风被轻轻转动时,也能听到绸缎摩擦发出的柔美声响吧?可叹,现在空有荒废,后宫屋檐下麻雀做巢,窗边的鸟儿交错乱飞。当彩虹在宫殿的曲瓦上涂抹七彩光辉之时,当月光在阳台的玉兰上洒落破碎的银波之时,曾经的春殿里,三千佳丽举起银扇遮挡光芒,地上的花儿会因羞怯而低头,天上的飞鸟也会因嫉妒而敛翅吧?可怜那收敛镜子的玉匣,描绘峨眉的刷毛壶,随着逝去的春天被遗弃或掩埋到哪儿去了呢?

  入迷的我在后宫长廊的边上伫立片刻,不知不觉丢失了父亲的背影,竟在这冬寒的宫殿深处迷了路。如果此刻大声喊出“父亲”,那红色和彩色的栏杆大概会产生山谷回音般的诅咒,宛如巨人一样嘲笑我吧?忽然间,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席卷而来。我不知所措,身体僵硬,脚步仿佛被束缚住,一动也不能动。冬日阳光转眼间变暗,旧宫里变得愈发阴沉。前后都看不到任何人影。我心想这该怎么办啊,叹了一口气,此时,正前方宫房大门的阴影里,似乎有一袭白衣时隐时现现。

  我感到十分震惊。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只见那衣裳无风自动,发出“啪塔啪塔”的声响,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镶嵌碧玉的墙里冒出来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呀!那是一位中国少女,黑发如墨,面颊苍白,柔和的线条勾画出清秀的面容。她的纤细身躯微微弯曲,沉默地从那边看着我,缓缓站了起来。身处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幻境,我不禁感到一阵慌乱。全身像是被钉在玉石地板上无法动弹。她像是在向我打招呼,一次,两次,少女轻轻挥动着纤细的手臂,那双手里捧着许多盛开的淡黄色小花和绿色的细长叶子,花儿和叶子仍然紧紧连着茎。她每次抬起手,那些腼腆的淡黄色小花便纷纷凌落在铺满玉石的走廊上。

我无法分辨掉落的小花是什么,只见那怪异的少女微微张开嘴唇,露出小巧的皓齿,优美地滚落高音,她是在说什么呢?好像是在朗诵一首诗歌。

  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颜,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在东洋史中有一首悲伤的诗歌,讲的是李白吟咏王昭君的诗句。而我面对这般奇迹场景呆若木鸡。就在这时,父亲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问道:“喂,你在干嘛呢?”我才渐渐从恍若梦境中清醒过来。父亲身影出现的刹那,那可疑的少女立即发出一声惊叫,“啊”地撒开纯白的衣袍,躲进宫门阴影之中。微暗的碧墙旁只有零乱的淡黄色小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等待着被谁人拾起。

  我弯下腰捡起其中一朵,仔细一看,是淡黄色的中国水仙花···

  与父亲告别废宫的路上,坐着人力车回头望去,那座高高的古老宫殿上,银色星光在傍晚的天空中闪烁。后来,我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某位清朝大官的女儿发了疯,依然在废宫的深处徘徊,继续做着痴迷的旧梦——类似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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