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租的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有六叠,另一间为四叠半,另外还有一间五叠大的置物间,商定的房租为每月一元。房东住在楼下正中间六叠大的房间和五叠大的内室,八叠左右大的店内铺有地板,因为并非做买卖的店铺,这里便被弃置不用,密格吊窗在白天也一直紧闭着。
从外面到置物间后的后院之间,是贯通式的泥地房间,中间有口水井,水井旁硬是安了个厨房,并排放着两座石灶台。灶台后的架子有三层,上面放着锅、饭锅、研钵等厨具。厕所在离水井不远处,但井水很浑浊,需要过滤才能喝。尽管房子打扫得仔细,但由于是数十年前建成的老房子,到处都有些发黑,略显昏暗阴郁。在加贺金泽市内,这附近是浅野川岸边一带的湿地。
庭院与外面隔着一层篱笆,相邻的小巷如今已成农田,种有五六棵树,有李树、胡颓子树和柿子树等。打开正门,泥地房间的一侧是脱鞋处,客厅入口的台阶铺有木板。相邻处便是夹在店面和内室中间的房间,大小为六叠,当地方言称之为“茶室”。茶室的一边放置着一个长形火盆,火盆后方的竹制茶具架上整齐摆放着九谷烧和红彩茶杯、小茶壶等茶具,两个杯子的杯口朝下,为夫妻各自所喜,不成一对。
这家的夫人名为阿贞,年龄二十一岁,但外表比实际还要年轻两岁左右。她正坐在长形火盆对面。她长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鼻梁高且直,远山般的眉毛不太浓密。额头发际稍高且略微稀薄,皮肤白皙,嘴唇紧闭,看起来满脸通红,嘴唇也很干燥。微微发红的眼皮似是沉得抬不起来,和哭肿的眼睛相比又是别样的风情,就像是趴在被炉上小睡、突然从酣睡中醒来一般,那双清澈的眼睛中覆着阴云,看着不太愉悦,眉宇周围笼罩着一片乌云,她到底在烦恼着些什么呢。
比一般人梳的高一些的圆髻两边,有些散乱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穿着藏青色绉绸浴衣,只系了细腰带,没有系宽带。按照当地农村的风俗,这种穿着算不上不修边幅。
她并非受过教育的女子,却喜读小说之类的书籍,文章写作的技巧也不算差,且非常擅长做针线活。听闻她不懂其他技艺,唯有三味线是她所钟爱的艺术之道,有时会用指尖弹奏《秘密恋爱之路》。由于丈夫在学校担任教授,曾对她说过“职务上不方便,”禁止她公开弹奏,所以她算准丈夫不在家的时间,掸掉细棹三味线上的灰尘,小心翼翼的弹奏属于她的音色。
阿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取出烟管,心不在焉的抽了一口。
她并非喜嗜烟草,只有依托“忘忧草”这个叫法才能抽得下去。她深吸一口却不料被呛到,便顺势扔掉烟管,往茶杯里倒上煎茶,然后等待热茶变凉。
此时,有人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进家门。阿贞略显慌张,忽然看向那边,正门被重重地打开,一个少年拎着条湿手巾唰地一下走了进来。
阿贞一看到那人的身影后便问道:“是阿芳吗?”
“夫人,我回来了。”说着,少年脱下木屐。
“你这身打扮可真好看。”
“嗯”
少年笑了一声,粗鲁地走向二楼,阿贞向他投送秋波。
“阿芳。”
“什么事?”
说着,少年回过头去。
“先等等,来这里来和我说说话嘛,你祖母还在睡午觉呢,你又这么吵。”
“是吗?”
然后少年走下来,呆站在长形火盆前,小声嘀咕着“啊,好渴”,看到放凉的茶,毫不客气的直接拿起杯子,只说了句“给我”,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哎呀,你这人真是过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它放凉的。”
阿贞故意发了下牢骚后,少年微笑着说道:
“还剩了一点哦,夫人你真是小气。”
说罢便将茶杯还了回去,阿贞拿回茶杯往里头瞄了下:
“什么嘛,几乎一点都没剩。”
阿贞像喝药一样仰头将杯底仅有的一点茶喝下。
“阿芳,你先坐下。还有,你怎么从刚才就一直夫人夫人的叫我,你这人真是讨厌。”
“因为你梳着圆髻嘛,梳银杏髻⑬的时候是姐姐,梳圆髻的时候就是夫人。”
二
阿贞猛然盯着少年的脸庞,微微肿起的眼里满是忧思。
“你就放过我吧,就算阿芳你不说,如你所见,我头发又不浓密,虽然也想梳成银杏髻,但我丈夫说不行,我也没办法。”
“所以不还是夫人嘛。”
少年对此不为所动,阿贞一下泄了气,用略带幽怨的语气说道:
“其他人也就算了,唯独你这么叫会很生分,弄得我心里没底。起码叫我一声‘阿贞姐’,听着也能高兴点。”
阿贞说完后叹了口气,刚才的话语实在是柔弱无力。少年漫不经心的:“那,阿贞姐?”
少年刚说到一半,
“总觉得听起来像在叫朋友一样呢。”
“所以还是叫姐姐吧,好不好?”
“但你现在梳着圆髻,你梳起银杏髻时像极了我那去世了的姐姐,虽然感觉像姐姐,但我不喜欢你梳成圆髻。”
少年冷淡的回答道。
“难道我就像个外人?”
“什么?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不再说话。阿贞将浴衣的领子合拢,拉着左襟说道:
“所以我都说了,昨天盘头发前都和你道歉了不是嘛,你还这么说,真是欺负人。算了,不管我丈夫怎么说,怎么骂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就把圆髻拆掉,重新梳成银杏髻。”
阿贞的表情和平时看起来很不一样,少年有点为难:“不是那样的,要是又像之前一样闹起来就麻烦大了,到时我就又不得不跑出去了。”
“那个时候真的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跑出去后过了两晚都没回来,你祖母担心得不得了,嘴里还念叨着‘该怎么办才好,’我丈夫那人也是,一句话都不说,就默默的在那沉思,我呢,觉得很没面子,很羞愧,又觉得很对不住,一直在发呆,后来听说我当时睡着时的脸色都是苍白的。”
再后来听到阿芳的脚步声,突然恢复正常跑出去看,在那之前我都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像还在梦里一样。”
少年不停地点着头:“大胡子当时叫我了一声‘水上先生’,我还想着发生什么事了,就从二楼楼梯往下瞄了眼,发现姐姐正趴在地上哭,大胡子杵在楼梯口,一脸怒气的对我说:‘希望你立马离开这里,’这也太没礼貌了吧,我当时非常不高兴,就那样离开家,路上我想着去谁家比较合适,可也没时间慢慢找,就直接去朋友家住下,还让他请我吃了牛肉,然后一起玩牌。我扑克玩的最厉害,赢了很多次还对朋友说脏话,朋友气得不行,最后还大吵了一架,第二晚我也不能继续在他家住了,没办法最后就只能回来了。”
阿贞边听边瞪着他。
“你真是气人,都不管人家什么心情,居然还跑去和朋友玩扑克牌。我担心得要命,当时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快疯掉了。”
“但我回来的时候,你从里头走出来,还叫了我一声‘阿芳’,我看到你的样子后下了一大跳,正好又是日落时分,我还以为是亡姐的幽灵。”
“阿芳,你真讨厌,还说这种吓人的话。”
阿贞全身颤抖着转向一旁。少年微笑着:
“什么嘛,你也太胆小了吧,这不还是大白天吗。”
“但听你这么讲,晚上哪还敢去解手嘛”。
“你明明胆子那么小,昨晚不是还和大胡子一起去听鬼故事了吗?”
阿贞一脸正经的辩解道:
“是啊,所以只看了鬼故事前面的节目就回来了。鬼故事前面有搞笑节目和落语⑭之类的,别提多有意思了。”
“那大胡子的心情也该变好了吧。”
三
“也算不上心情变好,不过他就是那样的,他也可怜你祖母,还和我说:‘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又要搬家的话会很辛苦,如果哪天有其他合适的地方自然会找个时间搬走吧。在这多待一两个月也不是问题。’他就说了这些,又严厉地嘱咐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果然还是在怀疑我们俩。”
少年拿着火筷子猛地扎进火盆的灰里,面露不悦道:“他究竟在怀疑什么呢?姐姐,大胡子之前还对祖母说:‘您孙子也快出人头地了,如果万一沾上些什么(流言蜚语)就不好了,我这边,也会对我家阿贞多加注意,恳请您不要疏忽大意。’好像是私下里悄悄说的。这不是很奇怪吗?哎,姐姐,他到底在怀疑些什么呢,难道是想说我和姐姐之间存在着什么不道德的关系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简直失礼至极不是吗,哎,姐姐。”
面对这诘难般的话语,阿贞只是含糊的回了一声,
“是啊,”便把手放在胸口,无精打采的低着头。
少年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安。
“那到底算什么,就我那次离家之前,我们俩在里头聊天的时候,大胡子从外面回来,姐姐你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也是因为那件事吗?再说了,姐姐你实在是胆小了,而且一直都是这样。别人开门时稍用了点力,你就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变得慌慌张张的,说话也是喘着粗气,不是很奇怪吗?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也是,我一打开门,你就一脸吃惊,看起来惴惴不安的。还有前一阵子也是,你对大胡子说‘欢迎请进,’哪有人迎接自己丈夫时会说这个的?姐姐你为何总是这么胆小,不管遇到什么都一惊一乍的。任谁不怀疑?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阿贞脸上浮现出一抹寂寞的微笑。
“阿芳你不也是,那个时候也是急匆匆地往二楼跑去。”
“那怎么了,我又没什么好怕的,而且我最讨厌那个大胡子。我就是很不爽他,光是看到他就一肚子火,总之我最讨厌的就是他。”
少年未多加思考,毫不客气的回答到。他正处于血气方的年纪,丝毫不顾说这番话的后果,想到自己面对的正是那个男人的妻子,还是稍微看了下阿贞的脸色。但阿贞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反而是表达了认同一般地轻叹一口气:
“不论谁看了也会觉得就是这样没错。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他。但阿芳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当他发现阿贞说的和自己的想的一致时,便又恢复了精神,提高了音调:
“虽然我来这住的不算久,虽然我刚才是那么说了,但要说讨厌他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但大胡子的长相和亡姐的丈夫有点像,我觉得应该就是因为这个。”
“然后呢,他是个很坏的人吗?”
少年自然地回忆起往事,愤然感叹道:“哪是一个坏字能说得完的,因为就是他杀死了我姐姐。”
阿贞内心十分动摇:“这样啊。”
说罢便睁大那双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睛。
“真过分,他为什么要杀害你姐姐呢?阿芳的姐姐想必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人吧。”
“那是,她真的特别疼爱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程度。我身上穿的这件和服也是,穿的破破烂烂的时候,是姐姐专门给我缝补好的,我很珍惜这件衣服。”
“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合身。”
阿贞再次凝视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少年的身姿。水上芳之助十六岁,尽管言行天真无邪,却并不稚气。他在艰辛中成长,一副知晓艰难时世之事的样子。谈吐利落,显露出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
四
本文不需要的部分在此略过。少年有一个名叫阿莲的姐姐,年轻时嫁错人,那个当判事法官的丈夫也不知姓甚名谁,为人放荡轻浮,(阿莲)因而遭其虐待。精神崩溃,最终投水自杀。少年讲述了这一起悲惨的故事。虽然措辞简洁易懂,却意味深刻,阿贞对一切事物都抱有同情且易被打动,听罢便哽咽着流下悲痛的泪水。
少年继续道:“姐姐你果然也是因为遭到了非人的对待,所以才这么讨厌大胡子吗?”
此时水恰好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少年也被突然冒出的热气吓到,慌张地把铁壶的盖子打开,阿贞斜着身子,连忙从茶具架上拿下铜水瓶往里倒水。
“不,并不是那样的。我和阿芳的姐姐的遭遇完全相反,他对我太过亲切了,我已经很烦,讨厌的不得了。”
少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可能。为什么他对你好,你还会讨厌他呢,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好了好了,你听我说。他亲切是亲切,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该说他这人实在是执念太深。简单点来说就是那样。对了,先给你点倾听费吧。”
说着,阿贞取出装点心的碟子,盛上羊羹和牙签,“那这个就算是弄好了,我再重新泡壶茶。”
阿贞把小茶壶的茶叶渣倒到茶渣桶里,
“阿芳,因为是你我才说的,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哦。其实我父亲在中年时就开始变得有点疯癫,不久后就因此去世了,虽然这样说父母坏话是有点不太好,我母亲在我父亲生病期间动起了歪心思,和我的叔叔,也就是和父亲的弟弟腻歪到了一起。
于是祖父在我断奶时,安排好一切后就立马把他们两人赶了出去,独自抚养我长大。直到我十三岁时,祖父身体都一直很硬朗,但在我十四年那年春天,突然因为中风倒下,自那之后身体都无法动弹。我家又很大,四周围也都是空地,就像是住在洞穴一样,虽说不用担心火灾,如果进了小偷可就麻烦了,而且听说家里多少还是有点小钱的。
雇来的老婆婆又耳背,那些事她也帮不上忙,就靠我一个人照顾祖父也是力不从心。祖父说要找一个靠谱的监护人来,既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找监护人之后容易出问题,倒不如给我找一个……,和亲戚们各种讨论,最终选中了我现在的丈夫。
他当时刚从旧制高级中学⑯毕业,然后来到我家,又商量着要去东京上大学,本来就是想着让他当家里的顶梁柱,还专门找了个和我年纪差很多的,那年我丈夫二十九岁,我十四岁。”
阿贞正准备往小茶壶里倒热水,手放铁瓶上,掰着指头数数。
“差了十五岁呢,好像是因为晚学,所以到那年纪才从旧制高中毕业,正常来说二十五六岁应该已经当上学士⑰了吧。”
“是那样没错。” 少年边倾听边插了一句。
阿贞先给少年斟上煎茶:“虽不知道是为什么,举行婚礼时我既没感到喜悦,也没感到恐惧,就好像在做梦一样,什么想法都没有。但其实,以前和祖父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没有外人在,吃饭时我都没有任何顾虑。可自从丈夫来了以后,我总觉得很郁闷,像寄人篱下般憋屈、无聊,现在想来我大概从那时起就讨厌他了。不过这大概也是因为我在(祖父的)宠爱中长大,所以很任性的关系吧。那时我祖父也放心了,心情大好,在丈夫前往东京之前的酒席上喝的有点过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丈夫出发当天正午过后,祖父就离开了人世。我那时…”。
说着,阿贞的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
五
“自那之后,我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还得了个坏毛病,总是待在家里最昏暗的一个三叠大的房间里,坐在角落哭的稀里哗啦,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治不好这个毛病。就在那时还怀上了孩子。你说,是不是很很可笑?”
阿贞苦笑着继续说道:“就在第二年的十月份,有个奇怪的玩意儿滚了出来。”
说到一半,阿贞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
“对了对了,阿芳,在这件事之前,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丈夫在去东京的第三个月开始,每个月一号一定会寄一张照片过来,还真是有够亲切的。每次还会附带一封信,信上写着‘哎呀这个月又瘦了’、‘这次好像眼神不太好’、‘和上个月对比下,我是不是看起来胖了点’之类的话。
我那时只挂念着祖父,根本没心思管丈夫那些事,那些照片也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就给扔到废纸篓里去了。于是乎,某天被我的朋友给发现了,还跟我说:‘阿贞,你丈夫可真亲切’,弄得我好难为情。
当然我朋友说的也很对。因为他每次寄来的照片背后一定会写下‘某年某月某日,西冈时彦拍下,致阿贞’。
最后,我感到很懊恼,就写信给他,‘恳请您往后不要再寄照片过来了,实在是实在是,让人看到真的非常难为情,’可笑吧,什么‘实在是实在是’的,不过自从寄了那封信后,他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了,之前寄来的那十四五张照片要是又被别人看到了就麻烦了,但是又不能送人也不能烧掉,最后只能把照片藏进佛龛里头,然后每天叩拜,这样应该就行了。”
阿贞往已经饮尽的茶杯中的茶,她抬起小茶壶,泡浓的茶汤呈一条细长的线,缓缓注入杯中。阿贞猛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太苦了,她再次加入热水。
少年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阿贞润了润嗓子:“自从有了孩子,之前那哭哭啼啼的毛病也好了,注意力也全在孩子身上,再也没有胡思乱想了,孩子五六岁时就不用多说了,没有什么能比那段时候还辛苦。然后那年初夏,门外嘎啦嘎啦地停了辆人力车,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就呆站在脱鞋的地方,连声招呼都不打,我只能把已经熟睡的女儿放到一边,走到门口那问他是哪位,再定睛一看便很吃惊,仔细一看这不是我丈夫嘛。
虽然是我丈夫,但他瘦到让我以为认错了人,瘦了也就算了,他那身打扮实在是过于古怪。不知为何,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戴着个大黑眼镜,从眉毛到眼睛,几乎遮住半张脸,而且嘴上还戴着一个呼吸器,还蓄了胡子。头上戴了顶高高的帽子,说起那件羽织外套,是件重新染黑的条纹薄绢,上面还缝着不知道是五三桐⑰还是什么家徽的图案,身上的和服还有点短,是阿波绉绸⑱的,系着一条浅葱色的薄呢材质的兵儿带⑲。怎样?阿芳,我那时没忍住还笑了一下。与其说是因为他回来而感到喜悦,倒不如说是那身行头太过好笑。听说是因为生病才回来的,我也很担心他,就开始照顾他,好像说是胃病,不会很快好起来。一个月,两个月,对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三个月,还越来越瘦,加上还有个女儿,我心里没了底,半夜我会悄悄溜出去神社进行百次祈祷。
后来他好像也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乎他盯着我,对我说道:‘阿贞,你那么想治好我吗?’我什么也没想,就回答他‘是的,如果您不赶紧好起来该怎么办,我们到时就只能站在路口讨饭了。’明明我只是说出了实话。然后呢,他听我说完后就生气了,都不只是生气那么简单了。他说道:‘你和我结为夫妻就是为了生计吗?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种薄情的人。’他整个脸色都变了,我当时也很困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六
“他还说:‘为什么你连我愿意和你一起死都不肯说呢,爱不应该那么冷淡吧。’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又不是妓女或者艺妓,哪里会说这种专讨人欢心的话呢。但看他气成那样,唉,我只好不停地跟他道歉。幸好有了女儿,后来总算是平息了,我当时想着‘怎么会有人有如此深的执念啊。’真是可怕,自那以后,我就像背上了重负一样,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没面子。
在那之后,就那个,刚才我说的那个黑色眼镜,他病好了之后我曾问他‘你这眼镜看起来就像黑色蟌⑳一样,您不觉得奇怪吗?’然后他回答道:‘东京的风又冷又干燥,到处都尘土飞扬的,这是用来防尘保护视力的。’有的人正值学习阶段,为了学习甚至可以一直开着灯不睡,我觉得像他这种这么在乎身体的人到最后什么都做不成,也不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所以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听说那个呼吸器能对肺病的治疗有益。另外就是他那胡子,也很奇怪。”
说着,阿贞看向少年的面庞,
“他居然说是卫生须,呵呵呵,你懂不?阿芳。”
“这都些什么?你说是卫生须我也不懂啊。”
“说的也是。”
阿贞面带微笑道:
“是这样的,他告诉我,指甲也罢,指甲里的污垢也罢,人类身上所有东西没有一样是多余的。’在这其中,胡子能挡住外面的灰尘,防止引起肺病的虫子进到鼻子里,也就是说胡子充当了门卫的作用,不让那些东西进来。他还说过不是为了看着好看,只是为了保护身体才蓄的胡子。所以这叫卫生须,呵呵呵呵。”
阿贞一只手挡着嘴笑,少年也大笑道:
“就算再怎么为了卫生,那个胡子真的不要留比较好吧,本来就已经长得很像那个‘快来看’了,再加上那胡子简直一模一样。”
阿贞眉头紧锁:
“阿芳,你真讨厌。说他像‘快来看’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说起那个‘快来看’,前阵子我刚好看到那个叫‘快来看’的卖糖人。刚好就是那个时候。有三个结伴的学生从对面经过,身上戴着一个樱花徽章,上面写着个‘中’字。然后对着那个卖糖人齐声喊道‘哟,西冈老师!’然后大笑着走开了。我还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当时都没有发觉,不管怎么说,在学校里,大家给我丈夫起了‘快来看’这么个绰号,而且听说都只在背后叫。”
少年摇了摇头:
“只是在背后叫已经算好了,大胡子他呢,被学校招进来后第一次进教室的时候,不知道是谁问了句‘老师,敢问老师尊姓大名。’然后刚好有个人因为迟到刚从集中的地方回来,就是那个叫远藤的,你应该认识的,他经常来我这玩,那个肩很宽,像练武修行的男生。”
“啊!是那个扇着铁骨扇说话的人吗?”
“嗯,就是那家伙,里见什么时候跟我说过的,那家伙当时毫不客气地走到大胡子身边,对着刚才问名字的同学说道:‘喂,同学,这个老师吗?这个老师,对了,名字就叫快来看。’说完全班哄堂大笑。”
阿贞不禁叹了口气。
“真是讨厌!这,这不是一开始就被看扁,彻彻底底被学生瞧不起了嘛。”
“但是这其中也有人说‘别看他那样,还是挺能做学问的。’不管怎样,每次一进教室,也没让行礼,就直接在黑板上写问题。
‘某号,回答一下。’
说完就直接坐在椅子上,像这样,稍微低着头,手肘垫在桌上沉默不语。被叫到学号的家伙真是倒了大霉。如果没好好预习,一脸狼狈的说‘老师,我不会。’他也是一声不吭的。就这样,他也不管,直到那个学生哭着再说一遍‘我不会做,老师,老师。’大胡子不仅头也不抬,就连看也不看一眼,只说了句‘先做做看。’显得无所适从。然后,那个答不出来问题的家伙就站一下坐一下的,想上去黑板那中途又回去,就在他磨磨蹭蹭的时候,铃声响了,时间一到,老师突然就走了出去。那种时候就只盯着这么一个问题,然后一个小时就这样彻底浪费掉了。”
七
“所以也有人说:‘西冈这人单方面过于超脱,是不是在思考着什么。真了不起!’”
阿贞的表情上写满了“怎么可能?”
“说他思考事情啊?那他肯定是在想这个家的事,所以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不信去问问他,自从阿芳来了之后,他这情况就变得更加严重。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比他嫉妒心更重的人了。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他是因为病了才回的家,后面也没再去大学了,就只是在那无所事事。坐吃山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钱也用的所剩无几,最终只能把之前住的房子变卖掉,前年才搬家住到这个房子里。
可就算是这样,到处都有人来给他介绍工作,不管哪个工作都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差,阿芳啊,当时还有一个新潟县的师范学校想找他担任校长呢。虽然当校长也不错,反正我是不喜欢跟他在一起,想留在金泽,就跟他商量说:‘您能单独去那边赴任吗?’他不同意,我也就被他强行带到新潟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还是很讨厌,很烦,片刻都忍不下去。想回金泽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加上之前的老毛病又犯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消沉,又开始整天哭。
我丈夫从学校回来,我也不去迎接就低着头哭,于是他哀叹道‘又开始了吗?’随后便无精打采地走进了书房。我也绝不是故意要嘲讽他,因为我真的很想回去嘛。最终我丈夫他终于让步了,‘你想回的话就回去吧。’就这样。我立马恢复了,在那之前的五天里我都没吃饭,突然有了精神,让女佣马上去叫人力车,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后了,不觉得有点吓人吗?感觉像个疯子一样。
我就留下丈夫一人,独自带着当时已经五岁的女儿回到金泽,果然还是待在这边心情畅快点。女儿也非常高兴。因为我女儿从没断奶的时候就不亲近她父亲,等到她稍微懂事之后,一看到他就会突然哭闹起来。到她能穿着草鞋小跑到外面玩的时候,说起来都觉得有点可悲,每次进家门之前总会在大门缝隙偷看,然后张开小嘴问我:‘妈妈,爸爸在家里吗?’我一回答说‘在啊,’她就不肯进去,就算肚子饿了,还会继续在外面玩,只要我说‘爸爸不在家里哦,’就兴冲冲地进来,虽然我手上还做着针线活,但她一上来就搂着我的肩膀。”
说着说着,阿贞的声音越来越有力,似乎是太过怀念过往,她浑身颤抖,脸颊也明显变得潮红,突然越过长形火盆,用那双雪白的手臂搂住少年的后颈:
“就像这样。”
少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阿贞像是着了魔一般,眼神恍惚地凝视着少年。
“她一看到我,就会‘妈妈、妈妈’的叫我。”
阿贞变得异常兴奋:
“然后还总是会跟我说说‘爸爸不在真好。’”
话音未落,她便把垂落的前发拨开,松开了抱着少年的双臂,握着少年的手:
“不只是那些时候,每当我闷闷不乐时,就会当面训斥孩子,真是可怜,还把她关进壁橱里。我丈夫出去之后,她就悄悄从壁橱里溜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搭着我的肩膀看着我说道:‘妈妈,爸爸不在真好。’那个孩子真的聪明伶俐,还是女孩懂得体贴人,可她却在五岁还是六岁就夭折了。在我觉得这个世界无聊至极的时候,多亏了这个孩子才得以排解,她在去年因为白喉夭折之后,我难过的想死。不过自那之后,我丈夫也老实了不少,再也没和我吵了,不过我也没有机会跑出去投河自杀,就这样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苟活到现在。但是,阿芳,自从遇到了你,我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死了。”
阿贞握住少年的手,就在这时,外面的门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打开了。
八
阿贞不知有多加惊讶,门一开打的同时,像机器一般飞奔上前,忘我地准备迎接。神色苍白地凝视了一下,看到脱鞋处站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绅士。下巴瘦削,长着一张圆圆的脸颊,硕大的鼻子下蓄着八字胡,看起来很下作,浓密的胡子正好遮住上唇,看着十分不和谐。眼睛极小,眼尾下垂,小到看不出眼睛的存在。眉毛形状凌乱,就像是在上面乱涂的墨水痕迹,额头有几条很深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年龄应该在五十岁左右。这个戴着眼睛,头戴高帽子的正是名为“快来看”的动物,也正是刚才对话中出现的人物。
阿贞以为开门迎进来的是丈夫,心脏砰砰直跳,但很快意识到不是之后,心里直冒火,满脸涨得通红,死死地盯着对方。来客脱下帽子,恭敬地行了一次礼,左手伸进提包中取出小旗子,毫不客气的拿到阿贞面前,只说了一句‘日本大胜利,万岁!’后,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他挺直胸脯,完事后就在那干等着。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会看心情给他个二、三厘㉑,他在整个金泽市内无人不晓,属实是个幸运的男人。
他以前会边挥舞双手跳着舞、边用奇异的音调说“快看,快看,快来看。”数年来在金泽市内这三百多町的地方卖糖,至少有十万人熟知此人,自从中日战争后,他的买卖趣向就变了。就像刚说的那样,他每家每户都逐个走访一遍,此人聪明就聪明在不花一分钱本金就能赚到买米买盐的钱。
他常常一句话也不说,神情严肃,没人见过他笑的样子,就是个典型的傻子,那傲慢的态度也经常被人当做笑柄。这个最被世人所鄙视的人时常成为滑稽题材,金泽的人们都会在笑过后付给他二三厘的笑料费。
终于,阿贞抚着胸口放下心后,态度冷淡地坐回原来的位置。虽说给多少全看对方的心情,但阿贞看完这出滑稽闹剧后也没有给看戏的钱,“快来看”就一直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阿贞终于反应过来,打开长形火盆的抽屉翻找能给他的零钱,少年在一旁说道:
“姐姐,我这有去澡堂剩下的零钱。喂,拿去。”
随后少年将钱扔到地上。“快来看”捡起钱后戴上高帽子的同时不忘端正仪态再离开。
九
两人目送“快来看”出去后,不禁互相看着对方。
“原来如此,真的很像。”
阿贞像是挤东西般说出这句话。少年并没回应。
“那家伙的事就算了,然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被阿贞刚才的话所吸引,催促着她继续往下说。
“也是,从新潟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女儿——她名字叫‘环’,环也变得有精神多了,蹦蹦跳跳的好像很开心一样,我的心情也变得无比畅快,病痛也消失地无影无踪。我们有时去野外、山上,到处游玩,心情相当愉快。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希望丈夫一直都这样不回来,我和环两人一起生活。
阿芳,俗话说‘人世间无法随心所欲。’丈夫他寄了两三次信,请求道:‘现在只有佣人在,根本节省不了钱,病愈后马上回来。’我就找各种借口推掉,唉,你知道他后来怎样了,我们回来不到三个月,他就辞掉那份工作回到这里,出乎意料地说了句:‘也难怪,那地方对你们来说真是没法住,新潟的水质太差了。’
于是乎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了先前的活力,还变得畏畏缩缩的,同时还学会了看人脸色,就像我十四五岁时一样,缩在墙角踌躇不定的,连我也跟着沮丧了起来,脾气一上来后,每次都会把这个无辜的孩子给……”
说着,阿贞眼泪溢出眼眶,无力的低下头:
“相反地,丈夫管她‘小环、小环’的叫着,真的是很宠爱她。不仅不会把手伸到她头上,更不会去瞪她。 反而是我脾气变得很大,她每次喊着‘妈妈’走到我身边,我每次都推开她说‘啊,真的烦死了。’丈夫就会训斥我我说‘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这样?’环都会护着我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训我妈妈,对不起,对不起。’然后丈夫就说‘是妈妈不好,来我这。’说着还准备拉她的手,正是那个做法把情况搞得更糟糕了,环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丈夫也不禁‘唉,唉,’地大叹一口气,突然就走了出去,然后环悄悄看着我笑,一副非常不舍的样子,她真的特别可爱,可爱到无法用话语表达出来。我也不禁朝她微笑,拉她坐到我的膝上,紧紧抱着她用手按住她的小脸蛋,那孩子高兴地笑着说那句口头禅:‘爸爸不在真好。’
就那样,我也变得更讨厌我丈夫,但突然有一天,他可怜兮兮地对着我说:‘阿贞,小环身上也算是流有我的血吧。’就连我也觉得他是真的可怜。就像前世的敌人一样,阿芳,环因为白喉离开人世前,只要是我给她喂水,她都会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可每到我丈夫给她喂药的时候,她都把头撇到一边,不停地摇头,还抓着我并把头埋到我怀里,正是因为她那副不情愿的样子,以前从来没吼过女儿的丈夫,那次却突然脸色大变:
‘你这个不孝女,’说完后突然挥起拳头准备朝环挥去,所以我也突然严肃起来,立马单脚站起凑上前去:
‘您这是要干什么!’我现在都能想象到自己那时的表情有多吓人。虽然这话有点难说出口,我那时是真的想把我丈夫咬死。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丈夫就是环的敌人。如果没有那种父亲,环怎么可能会死,如果环她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孩子,绝对不会就那样死去。”
阿贞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我丈夫当场就那样瘫坐下来,落下男儿泪。
我当时就好像连怎么哭都忘了一样。哎,阿芳,环不在了之后,我丈夫在各处也找着了两三份好工作,如果是在金泽的话就好了,那些工作全都在很远的地方,不知怎么的,每当去到很远的地方,我就会无比想念金泽,一心想着‘我想回去,我想回去’,虽然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但每次勉强自己要忍耐的话,就会犯老毛病,没什么事也会哭,有时还会为了些不起眼的琐事而发脾气,就像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一样,然后丈夫没辙了,我就回来了,丈夫过些时日后也会跟着回来。表面看是不放心我一个人,自始至终我们都在一块。
所以到最后都没有好的工作可以干了,在金泽这个地方,他也就只能每天把便当盒挂腰上,去着这所无聊的学校,干着这份不怎么样的工作。”
说罢,阿贞自然而然地冷笑起来。
十
“就算不操这个心,也能找着还算不错的工作。说实在的,就算说我丈夫是在乎这些家长里短的才没法出人头地也不为过。
他太为我着想了,所以晚上也不会在外头闲逛,真的,从和他结为夫妻到现在,从来没有一晚是不着家的。从学校下班后也不会绕路而是直接回家。可他这人本来就沉默寡言,几乎都不说话,而且从来不会把自己心情不好的一面表现出来。真是拿他没办法,本身又是畏畏缩缩的性格,不管怎么说,谁让他那么像‘快来看’。即使是这样,因为他眼睛小,看着也算是和蔼。他从不说粗鲁话,就算是那样我也还是会说讨厌他讨厌他,如果有人问起来,我也回答不上具体讨厌他哪一点。但是吧,讨厌就是讨厌,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他说什么我都没有违背过,丈夫果然还是丈夫,再怎么讨厌他,因为他是我丈夫,我把他当丈夫,恭恭敬敬的听从于他。他根本没有必要怀疑我不是?阿芳,如果像阿芳的姐姐那样遭到那种虐待我也会很苦恼,不过男人还是要像个男子汉,偶尔还是要出去走走,不然就跟那些没出息的男人一样,连老婆都会觉得这人靠不住。
说起我丈夫,就那么一小会儿都要待在家里盯着我。我也知道是因为我不是个好老婆,而且我已经明白自己就是丈夫的活祭品。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妇道什么的还是有所耳闻,所以我也没做过脚踏两条船这种事,阿芳,那个人的弱点就是嫉妒心太重。所以才没能出人头地的,我只觉得那人真是可怜又可悲。
什么嘛,只要我想,马上找几个情夫也不是做不到……”
话说到一半,阿贞也自觉刚才说的话太过火而感到羞愧,轻轻地否认道,
“刚才只是随口说说。”
“不管做什么都要看守着我,我也没办法啊不是吗。”
阿贞一转刚才的态度,表情变得愉悦起来,原本无精打采的她也变得略微紧绷起来,说话语调也变得更有力:
“但是呢,阿芳,这个世上就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只是喝了个交杯酒而已,就整出个丈夫啊妻子之类的奇怪玩意儿。女人就彻底属于男人,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要答应,如果不服从,世人就会说‘哎呀呀,这当老婆的居然还反抗丈夫’、‘不守妇道’什么的。
我祖父倾注真心才把我养的和一般人一样,(我丈夫)什么都没付出就把我据为己有,又有谁会抱有感激?
而且女人的地位一直都是最卑微的,不管再怎么不合理的事,也只能回答说‘您说得对’然后逼着自己做,像这样不符合道理的事情本就不应该发生。不管想去哪里,只要丈夫一句‘不行,’(妻子)也只能回答‘好的,我明白了,’丈夫叫一声‘快起来’,只能应到‘是’,丈夫让赶紧睡,也只能答应。
让一个人站着还是躺着,明明都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想法随意操纵,却还是不知足,举个例子,他还和我说‘不可以再和阿芳说话’。被他这么一讲,我也不能安心惬意地和你聊天了不是吗?‘必须要守好贞操、服从丈夫’什么的,不知道这些是规定还是什么,究竟是谁决定的啊?
只要结过一次婚就是残次品、离过婚是女人的耻辱什么的,束缚人身剥夺自由,就算经历过比死还痛苦的经历,也必须和讨厌的人过一辈子,这些都是什么道理啊?真是搞不懂。从神明、佛祖那得到这样的天启确实不太现实。既然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人定下的话,大家都一样是人。相反的,如果有人说:‘你可以去找情夫’、‘你们可以去私奔’,而且这种行为得到认可,那要求女子守贞节、丈夫死后不改嫁的人可能就会被世人所唾弃。
我丈夫他又是何德何能,既能放我自由,让我彻底成了他的东西,束缚我的肉身呢?如果他说‘因为是我供你吃饭’的话,我才不需要呢。我一个人做针线活也能活下去。哎,阿芳,阿芳,叫你呢。”
少年困惑该怎么应答,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
十一
阿贞加重了语气:
“真是自私自利,如果是我求他说‘请您当我的丈夫’的话,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能忍下来,不会有一丁点儿不满意,但我和我丈夫之间,哎,阿芳,不是因为有了妻子才有的丈夫,而是因为有了丈夫才有妻子。我何必这么卑微,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还要守住自己的贞洁呢?,
我和阿芳之间也是。我只是和你关系好一点而已,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吧。之前闹得很大,阿芳还跑了出去之后,我丈夫还不停地挑刺,我就跟他说:‘我和阿芳之间就像亲姐弟一样,不知是何种缘分,我看他对姐姐甚是思念,每当我梳着银杏髻时,他就说我很像他过世的姐姐,还姐姐、姐姐的喊我,对我很是敬慕。所以我也不由得疼爱那个孩子。’我觉得我这话也挺合理的,谁知我丈夫居然回答道‘你和这么个外人能有什么姐弟情。’他是打从心底里不理解我。
当时我叔叔、叔母也说着和他一样的话,‘嗯,这世上哪里会有人接受得了,明明也有其他说法,偏说什么姐弟情。’就这样。我真的很不甘心,阿芳,你说,就算我抱着你睡觉,只要我们两人还是纯洁的话不就行了吗,不管我丈夫说什么我也在乎。’”
阿贞说完这话前,表情看起来很有精气神,一副很自信的样子,突然,她语调变得低沉:
“话虽如此,阿芳,世人是不会接受那样的事的。不论我和阿芳之间再怎么清白,世人也不会那么认为,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说‘诶,你们姐弟俩之间可真亲密。’仔细想想,我丈夫他没什么错,我和阿芳更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不论两个人之间再怎么清白,内心像雪一般洁白,都会被沾满泥的脚践踏,沾染上这个世界的污秽。
说起雪,你看,每到冬天一下雪,这房子的后院又是田地,栅栏门老打不开,可头疼了。道理和刚才说的一样,只是墙角周围有雪的话,用力点还是能打开的,如果从对面的田地到这有一大片积雪,就会形成一股力往这边推,就像世人一样。所以果然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也无法和世人开口。
男人的力量就先暂且不谈,只凭女人的力量就算想用力撬开,最后只会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但是阿芳你以后要当军官的,如果将来哪天能当上大将,你的力量能赢过无数世人,并让他们闭嘴,只是现在只凭我们两个人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神明和佛祖愿意给我们搭把手,把他们的力量借给我们就好了,虽然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得了。
我要是这么说了这种话,阿芳肯定会笑着说‘像老太婆似的’,阿芳应该没有经历过吧,如果你也失去了个可爱的孩子,自然也会考虑死后的事。
我丈夫推荐过:‘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僧正㉓’,自那次经典讲解之后,我也开始到处参拜、聆听教诲了,不过感觉都是些很理所当然的话,果然,违反世道的话,甚至都不会告诉我,说我能得到神佛的恩惠。就像挡住门的雪一样,弱小的一方一旦要对抗这强大的世界只有被杀的份。这样的话除了死以外别无他法了吗?我本想一了百了,但又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段时间认识了你这么个可爱的孩子,我已经不想死了。是真的!
能把你当自己的孩子般疼爱,能和阿芳说上话,这些已经足以让我感到开心,不管是什么,只要有了盼头,哪怕现在的生活再辛苦我都能忍下去。反正我就是个没出息、输给了这个世界的人,但我就算那样,也还是会珍惜现在这个丈夫,即使厌恶到病倒的程度,因为我无法战胜世界,就算丈夫很干脆的说‘我们分开吧,’我也会和他道歉,直到他消停为止,我也还会让他继续当我丈夫,再也不离开他。”
说罢,阿贞痛苦地啜泣。
十二
数年来阿贞一直独自苦思、烦恼着,心里积攒了许多不满,把至今为止的一点点不满都毫无保留地气发泄出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说的顺序以及逻辑都是混乱的,她再次开口说道:“虽说我也知道这就是女人的牢骚话,就和我刚说的一样,因为有世界的存在,我也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我放弃了,虽然现在还在服侍着丈夫,但一天下来也总有几次实在是讨厌得不行。
阿芳你应该也知道的,就前阵子的事,有天傍晚我丈夫的朋友不是来我家拜访吗。我那天从早上开始身体就很不舒服,一直在最里面的房间睡觉,他们就这样突然闯进来,又没有别的房间,就只能离开这里找了个地方坐。
我又特别讨厌那个来客,因为和我丈夫很合拍,看起来谈的正在兴头上,但我当时头很痛,听到那些声音感觉更不舒服了,胸口又痛,侧腹还紧绷,外面天色也渐渐变得昏暗起来,因为天太热我也没点灯。所以心情也变得很郁闷,开始各种胡思乱想,最后终于忍不了了,想着干脆躺着吧,身后就是客人,又不能只支起一条腿坐着,就想着干脆去厨房那个有地板的房间,可那蚊子很多,就只能走到外头的房檐下,然后蹲在那哭,刚好你那时回来,跟我说‘跟我上二楼,’后来就悄悄上去了,老人家对我也很亲切,还帮我按了下胸口,我真的很感激她,也很高兴,在心中暗暗地合手感谢。
多亏了你们我感觉舒服了不少,刚安心了叹了口气,我丈夫特意走到楼梯下叫我,‘我家阿贞是不是在你们那里?’
我实在是很郁闷,所以一句话也没应他,你祖母听到后,温柔地对我说:‘回到楼下吧,好吗,好吗?不回去是不行的。’
我捉住她膝盖缠着她:‘我想待在这里!’因为他还在下面叫我,你祖母就帮我回应了,然后轻抚着我的后背,小声地说‘好啦好啦,快去吧。’实在没办法,我只能下去了,当时客人已经回去了,他一副很厌烦的眼神瞪着我。
因为没有其他空房间了嘛,这种时候真的是麻烦。哎呀,你不要误会啊,不然我也会很苦恼的。我并不是抱怨把二楼租给你们。虽然说这种话不太好,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很讨厌这间房子。水质又不好,厨房的水池又是湿地,总是湿漉漉的特别恶心。融雪的时候整个庭院都泡在水里,从春天到夏天李树上全是毛毛虫。屋里还昏暗得很,但是把门窗一开,就连最里头的房间也都一览无余。
这附近又都是郊区,邻居们两眼放光,‘哎呀,那家里头怎样怎样的,’连我家晚饭有什么小菜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有啊,我最讨厌猫了,还有五六只,其中流浪猫居多,慢悠悠地进我家,还厚着脸皮上我家客厅,就算去赶也不会老老实实离开。邻居家的猫还是只小猫,你看,水井是我们两家一起用的,就是从那个分隔间进来的,还在榻榻米和铺了地板的房间边走边喵喵叫。
除了猫,隔壁的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因为她之前还说我‘你要对我家的猫做什么?’我就很讨厌她了。又不能去打猫,迄今为止,给了两三次干货之后,就变得很粘我,总是缠着我。那就算了,阿芳,那个是不是叫‘猫疱疹’来着。全身都是一个个的脓疱,毛都掉光了,甚至能看到肉,脏得要死都没法伸手碰。昨晚它居然还趁我睡着时爬进蚊帐里舔我的脚。什么因种的什么果,烦死了烦死了,连猫都死缠着我不放。”
阿贞像是放弃抵抗般,说完后苦笑着喃喃低语:
“真的,本来还想哭的,现在都哭不出来,只想笑了。”
十三
芳之助从刚才就一言不发地回味着她的故事,原本还在犹豫那些话是否正确,阿贞说完后,他灵光一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哈哈大笑道:
“哈哈哈,姐姐你还真是窝里横。”
阿贞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脸诧异。
“阿芳,你为什么说我窝里横呢。”
“你明明很有决心,但我有一点实在是搞不懂,人家只是开门用力点而已,你却很吃惊,我看你吓得都快跳起来了,到底是为什么呢?你趁大胡子不在家和我聊天时,门被冷不丁地打开,如果是姐姐你刚说的世人什么的,那你受到惊吓也不奇怪,但我仔细一想,姐姐你好像也不是只有那种时候才会被吓到。难道不是因为你平时一直都这样才显得奇怪吗?而且,姐姐你的言行完全是相反的,在大胡子的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显得很卑微,他稍微说你一句你就像是窒息了一样,恐惧到了极点。不过结合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也知道你是个饱经苦难,知晓人情世故的人,你觉得你老公毫无价值,我打发‘快来看’时用的是去澡堂剩的二厘,你觉得他甚至比那二厘还廉价。所以,世人才会说‘真是钦佩西村家的夫人,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人了。就好像刚嫁过来一样,珍惜爱护自己丈夫,女人就是得像她那样才行。真是贞女的榜样。不过嫁给西村还真是可惜了。’那样的话,世人也没那么可怕了吧,你还用得着那么战战兢兢吗,所以才说姐姐你是窝里横。”
阿贞面对芳之助直率的挖苦,只是微笑着倾听,突然站起身,朝外来往的行人左顾右盼,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朝周围看去,又在有地板的地面踮起脚,仔仔细细确认了从后院到厨房没人才回到座位。
“那是因为,阿芳,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略微颤抖。
“因为是阿芳我才决定说的,希望你也抱着这个想法来听。
我呢,听好了,你真的要抱着这个想法来听我说哦。我呢,也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同的事情重复堆叠在一起,我丈夫他,我丈夫他。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如果他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就净想着这些了。啊!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呐,这和诅咒有什么分别。他又不是我父母的仇敌,他明明比任何人都珍视我,可我却想着‘他要是死了该多好’,我怎么会有这么错误的想法,我也尝试着训诫过自己,但最后还是会忍不住有这种想法。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从早到晚,就算睡下了也会想着一样的事,这念头不管怎样都不消失?就算是件不起眼的小事,我脑子里都会再次浮现出那些想法,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离开的迹象都没有。我始终惦记着的就只有那些事,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如果我专心想事情的时候就更严重了,完全想不了其他事,想的净是那些事。啊,身为人妻,我也有被心里的恶鬼谴责过:‘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我的内心没有一刻是安宁的,我的心脏一直砰砰地跳得飞快。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我很害怕我心里想的这些事会被人看穿啊。
特别是每当我丈夫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我的内心一样,所以我才总是提心吊胆的。每当他叫我一声‘阿贞’的时候,总感觉他下一句就是‘你盼我死盼了很久了吧,’每次都忍不住会吓一跳。不过下一句话说的是别的内容,我才稍微放下心来,说起来也是无法言喻的开心,不管是有事找我,还是其他任何事,我都会很高兴。
而且,就像现在一样坐在这里一个人想事情的时候,脑海中重叠着‘他要是死了就好了’的想法幻化成能看到的鬼或者蛇,这些幻想在我面前跑来跑去的,我害怕得不行,心里不断地默念着观音菩萨的名字。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开了门,我就会慌得不行,‘啊,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吗?’就会感觉自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我就是担心这个,担心的要死,我拼死的想要忘掉,面对一些无聊的小事也会哇哇大叫,或着发出笑声,在旁人眼里,肯定看起来很好笑吧,放我身上我就只想哭。过后我变得更加沮丧,只是一个人在那无精打采的思考着,于是乎‘他要是死了就好’的幻影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不停地向观音菩萨祈求‘求求您让这些念头消失吧。’就算我这么祈求了,可能因为我的罪孽太过深重了吧,这念头是不减反增。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丈夫他脸色明显在一天天变差,很快就变得虚弱,我一想‘可能是我心中所想之事已经传达到了’就坐立难安。
所以每当丈夫生病,我就会突然想‘再不赶紧给他治好,不就成了是我咒死的吗。’就算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病,我也会整晚不睡去照顾他,甚至会觉得从医生手里拿的药到了我手里再喂给他后就会变成毒药,我至少有大半天时间在担心药的毒性会不会发作,他有没有吐血什么的。但是我心里想的果然还是‘他要是死了就好’,和平时没有任何分别,我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是因为心里一直想着‘他要是死了就好’。
阿芳,这下你应该明白了吧。我现在心情激动地已经快说不出话了,求求你了,你帮我想想,我,我到底该,阿芳,该怎么办才好啊?”
说罢,阿贞全身颤抖着。
少年被阿贞这番衷情的坦白所打动,不由得流下泪水。
“啊!姐姐你真的是太可怜了。我,我,我一定会帮你的,姐姐,你千万不要死啊。”
阿贞听到这番话,高兴地握着少年的手,“我好高兴,什么呀,我不会去自杀的,世人和我丈夫勾结着欺负我,要是就这样被欺负死,还输给他们就太卑鄙,太没出息了。没事的,不要那么担心,就算被他们恶意嘲讽,我也会活下去。就算要承受比现在难受、悲伤数十倍的痛苦,我也一定会忍受着活下去。虽然我现在说的这么坚决,死不了的话那也是因果报应。”
少年看向阿贞的眼睛噙满泪水。恰逢此时,二楼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芳儿呀,回来了吗?”
“哎呀,你祖母她。”
“是,我回来了。”
十四
少年刚上楼梯两步,突然转头看去,还有些吃惊。因为阿贞的丈夫时彦此时刚回来,而且已经站在了楼梯口。在一刹那间,他很快想到他应该是在自己刚离开座位时回来的,芳之助很机敏的朝下望去:
“夫人,请问现在几点了?”
“是。”
阿贞马上站起来,不料却摔倒了,她神色慌张一下站起又坐下,心神不定地到处张望。期间,时彦就站在泥地房间,一脸严肃地从腰带间取出怀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五点零一分。”
“非常感谢!”
话音一落,少年便上了二楼,同时传来了响亮脚步声。
时彦收起了怀表。既没有往里走,也没坐下,只是用低沉的语调朝妻子说道:
“阿贞,帮我摆好床铺,我身体不舒服。阿贞,帮我摆好床铺,我身体不舒服。”
他的面容犹如死灰一般。
十五
时彦自那时起便一病不起,这个患了肺结核的病人在夏季过后病情加重,到深秋时期时已经无望康复。在那期间,阿贞(对丈夫)的悉心照料足以让左邻右舍动容。自从丈夫病入膏肓后,她这几乎一个月都没有解下过腰带睡觉,特别是这七天,一次也没有合过眼。她断茶㉔求神、断盐㉔求佛。但不论她给丈夫喂药还是给他擦拭身上疼痛的地方时,她对时彦的极度厌恶,以及希望他快死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刻也未曾停歇过。由于她这些念头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她心里,即便她以折寿几年和身体作为活祭品献给神佛,合掌、闭目、为丈夫的痊愈祈福的同时,渴望丈夫尽快死去的念头依然不停地阻挠着祈福的灵验。
丈夫的身体每况愈下,皆因一己之念所造成,深夜时分,周围夜深人静,天地间一片沉寂,为了能让病人入睡,阿贞没有点煤油灯,只是点了盏灯笼,连影子也显得昏暗,没有从间隙吹来的风,透过灯笼纹丝不动的火焰,阿贞静静地端详着这个像死人一般静悄悄的病人的脸庞,又立马转过头去,将下巴深深埋进衣襟,希望时彦死的念头甚是强烈,她几乎已经无法控制。对此放任不管的话,奇异的幻影又会在她眼前若隐若现。那幻影就像迸溅的火花一样侵犯丈夫的皮肤,每当这时,或粗重却很快中断、或尖细且连绵不断、或细微且长久的呻吟声都会贯穿阿贞的耳朵,就在她因此而忧心忡忡、恐惧、叹息、哭泣、愤怒、懊悔到几乎忘我时,
时彦头也没抬,突然用低沉的语调叫了一声“阿贞”,话音刚落,阿贞像是从头上被浇了一桶冰一样,全身血液一下冷却下来,阿贞全身颤抖地回道:
“我在。”
时彦十分平静:
“你从前阵子就开始断茶了吧。”
“不,那种事,您不要…”
阿贞小声地说完后便按着胸口。
时彦将下巴深埋在睡衣衣领下,仰躺在枕头上,眯着眼望向天花板:
“你好像还断了盐,从前天开始就没吃过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大概是她的良心不允许她说‘因为我想治好你的病’吧,阿贞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光线又昏暗,把灯点亮吧。你现在瘦的厉害,又无精打采的,怎么看都像是个幽灵,是因为灯笼的灯光不够亮对吧?”
“是的。”
在这个深夜时分听到幽灵这个词,阿贞感到后颈有股寒气涌上来。她全身颤抖着,坐在那慢慢靠到灯笼处,将灯心的火点得更加明亮。
“你把自己身体搞得这么虚弱,到底是要干什么啊,哎,阿贞。”
因为他一直缠着不放,阿贞实在是藏不住了,只能用微小的声音回答道:
“我想您应该是最清楚的。”
“嗯,你做的事我全部都知道。”
“诶。”
阿贞往后退了下。
“明明你都断茶断盐了,为什么我还不赶紧死呢。”
阿贞听罢整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时彦的语调依旧沉着冷静,说话声中混杂着冷笑:
“明明你在心里盼着我早点死,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
阿贞几近疯狂。
病人用更柔和的语调继续说道:
“怎么了,没必要那么惊讶。又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阿贞,你这女人真是远比我想象得更加可怕。如果你说‘我好恨那个人,所以我想杀了他’,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死了就好了’就实在太残酷了。因为这世上还有句老话叫‘杀人要偿命’,所以有人会献出生命,也就是说,就算自己死,也要把自己所恨之人杀掉。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命,活着就是人类最大的愿望,所以舍弃生命,也就等于没了希望,这种人值得怜悯。
但你就不是这样。你心里期盼着对方‘死掉就好了’,妄求在精神上杀死对方,讨厌的人因为自己的心愿死了之后,自己也不用受到任何惩罚,心里也不会有一点儿愧疚,过后自己就是自由身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人随意地过着奢侈的生活、丰富有趣的人生,和你最喜欢的芳之助一起做喜欢的事,你还能想着那些无耻事就说明你心里还有希望。
一边祈祷着我死,一边想着自己今后怎么快活,哪里会有像你这么恬不知耻的人。
我绝不会原谅你。
我也是个男人,岂会让你随心所欲,然后老老实实咬着手指死掉。
虽然我平时一直这么想,但也深知自己扛不过这肺病,不对,是我输给你了。
我这么一想,阿贞,就算我觉得是你把我咒死的,那也没办法。
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没救了,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阿贞,你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我死了之后你就能光明正大的享受了,这一点我怎么都忍不了。
虽然说这种话总觉得很没出息,我绝不允许你犯下这种罪过还不用受到惩罚,以及完了之后还想着过得开心这种自私的想法。我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阿贞,你可千万不要谢罪,你不需要向我谢罪,我也不觉得我有必要听你谢罪,如果你是抱着 ‘你对我说声对不起就完事,我听完后原谅你,’这种轻松的想法的话,那你是真的没听明白我刚说的话。不管怎样,你要给我这么想!你要对你所做过的那些事负责,接受相应的惩罚,不用多也不能少,刚刚好就行,听好了,阿贞…阿贞。”
时彦突然咳嗽不止,像是要断气了一般噎着,他忍受着这样的痛苦,过了好一会儿,鲜血伴随着沙哑的咳嗽声从口中吐出。
平时像这样的时候,阿贞像是被刀割了一般,脸色变得苍白的靠过去,唯独此时身体却无法动弹。
病人用手按住胸膛,闭上眼睛,良久,终于用沙哑的嗓音再度开口:
“这么说吧,‘就算是踹死父母的罪人,也至少有辩解的余地’,你应该很懊悔吧,法庭上裁决的罪最终还是要罪人自己去承担的,所以还是会给他一次辩白的机会。但是你现在就算辩解,装得再温柔,对我这个已经没得救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只要我死了,你就开心了,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吗。我绝不会让你顺利得逞。所以你别给我辩解。我也不会听的,而且你应该也不会给自己辩解。因为你这女人比杀人犯还残忍,胆量大到盼我早点死不是吗?给我振作点!哎,阿贞。”
说到这里,阿贞突然抬起头,
“是,我绝不会找任何借口辩解。”
阿贞只回了一句及其简短的话,她两眼里的阴云已然散去。犹如旭光驱散寒霜、水仙凛然盛开一般。
病人看似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
“很好,你给我好好听着,阿贞。每天等着人死,还想着以后能过得开心,实在是太狡猾了。你想想看,迄今为止,你欠我的情义数都数不清对吧。那些就是你欠我的债,你现在就要还给我。反正不管怎样我也打算要回来。”
面对这可怕的声音,阿贞没有丝毫恐惧,只是探出一条腿,因照料病人的疲惫令她无暇整理衣领,她稍作整理后挺起胸膛看向时彦:
“老爷,我应该这么做才能还清那些债?”
“我们断绝关系吧,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断绝夫妻关系。然后你把将死的我抛下,和芳之助手牵手去温泉疗养。如果你要说:‘但是,这房子是我的,我不能离开这里’的话,你也没必要非得出去,你和芳之助把我这长满褥疮还无法动弹的人给背出去,丢到姨舍山㉕去。来吧,你选哪个都行。只要世人都知道你做下的这些事,到处说你‘身为人妻却抛弃将死的丈夫’的话就行了,那样就行了。你就算是还清欠我的债了。
但是你铁定做不到。毕竟你这么在乎世人的看法,平时也是,我身体状况还算可以的时候,你都把这些想法藏在内心深处,完全不表现出来。你要办得到的话,你肯定早就和我断绝关系了。嗯?阿贞,怎样啊,还是说你能抛弃我,并和我断绝夫妻关系吗?”
阿贞想都没想:“您说得对,我做不出那种事。”
病人一副“和我预想的一样”的表情,继续平静地说道:
“那么,阿贞,在我因你的私念死之前,…把我杀掉。”
“啊,把您给!”
“嗯,把我(杀了)。阿贞,别把你那狡猾的本性暴露出来,直截了当的把我杀掉,让世人都知道你是个杀夫罪人就好。阿贞,你要成为那个杀夫的罪人。嗯,阿贞。抛弃我,还是杀我,来吧,选哪个?不管怎样,不还清你的债,不就得不到神佛的恩惠不是吗。不对,都不是得不得到神佛恩惠这种事了!你不这么做我就不会原谅你。哎,阿贞,选哪个,不杀我的话,就断绝关系。”
在时彦的严肃的命令下,阿贞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
“老爷,我,我有权利说这种话吗?”
阿贞用颤抖着的声音问道。
“嗯,有。”
病人十分坚定,表现出一副傲然的态度。
阿贞的神经时不时地变得异常起来,头像被刀割一样疼痛,手脚抖得厉害,整张脸变得惨白,身体像被烈火焚烧,整个人变得恍惚、茫然,几乎没有了意识,却像隐匿了深长意图般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眼珠一动不动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足以让人因为恐惧而竖起全身汗毛,这个时刻无疑和刚才一样,阿贞眼睛也不眨,紧盯着像死了一样的时彦,崩溃地坐下,全身颤栗,她飞奔到丈夫身边倚靠着他,突然,犹如吐血般的一声划破夜晚的黑暗:
“我会杀掉您,老爷,我已经……”
说完这话的同时,阿贞哇的一声哭出来,像是被丢出去一样,连着推拉门一起摔倒后又冲了出去,在昏暗的厨房摸索,她最终把凶器拿到手里。
时彦就像最初那样,半张脸被盖在被子里,仰头躺着,头也不撇的只是盯着天花板,变得异常的安静、冰冷,和服袖子也一动不动。
诸位,哪天准备来北陆地区旅行,顺道路过金泽时,如果您是个热衷于稀奇事物的人,请务必询问路过的当地人:‘化银杏这家旅馆在哪里?’不论老少都会马上点点头,告诉您通往那家旅馆的路。然后您再去那借宿一晚,但入寝后请多加注意。
宽敞的旅馆里鲜有旅客,寂静的深夜里也能清楚地听到钟声,当强劲的寒风刺入骨髓之时,长廊尽头便会有脚步声朝着这儿一步步逼近,一个黑影将打破夜晚的寂静向这里靠近,黑影映照在推拉门上,窥视着在睡梦中的诸位。如果此时突然咳出声,怪异的幻影应该就会立马离开。但如果您一直静静地观察这个黑影的话,过不了一会儿,黑影便轻快地打开推拉门,就能看到那背过去的黑影梳着银杏髻,悄悄往后退了一下又走了进来,最后走到诸位的枕边。那一瞬间,诸位将会看到那雪白瘦削的面庞,在您受到惊吓的同时,那幽灵吹灭灯笼的火后,黑暗中只留其脚步声,远远地,远远地,在长廊的尽头突然消失。
深夜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寒风凛冽,想必诸位会担心那怪物再次出现,被心中的不安所折磨,决定等到清晨时分吧。
待清晨到来后去找旅馆的主人,请向他询问昨晚的怪事。主人应该会沉默不语。请再继续追问,强硬一点,再强硬一点。主人便无法再拒绝,最后满面愁容地为您讲述起那幽灵的真身。只是听他讲还不满足的话,可以恳请主人领您到那个房间。
这样的话,您就会透过门缝看到那密闭昏暗的房间里的情景,地上趴着一个梳着银杏髻的背影,在地上一动不动,和服的下摆,以及那像尸骸般的身姿。这正是被当做疯子,因而被公审法庭免去罪责的贞妇,旅馆主人也正是此人的叔父。
可如果诸位想进去一窥此人的面庞,主人定会坚定拒绝。诸位也是,如果其在落泪的话,请不要再强迫他。因为,疯掉的阿贞因被世人看到她杀夫的一面而感到羞愧,长期把自己封闭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所以她特别畏惧阳光,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如果强行开窗让阳光照射她的肌肤,她大概会突然气绝而亡吧。
她就像现在这样厌恶且躲避着光。因此,她就连深夜时分那微弱的灯光都惧怕,才将其吹熄。
尽管她还活着,却已葬送在黑暗之中。虽是杀夫之妻,但恳请诸位宽恕。不要让她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其射杀这个可怜的贞妇。尽管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不看到她的面庞的话,诸位还是无法满足吧。但是,在这里有一位少年,想见她一面的意愿比在座诸位还要强十倍、二十倍,不对,是几十倍。比起还活着的阿贞,倒不如说他是想见他姐姐的幽灵,却也无法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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