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revolute ( somewhere )
※整合目的无授权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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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消失来年,祖母因癌症过世了。
由于年事已高,肿瘤发展缓慢,祖母不得不长时间忍受着痛苦;最后只能一边靠吗啡缓解剧痛,一边等待心脏停止跳动。这种连同照护者一并折磨的日子终于结束时,我打心底松了口气。不必再看着祖母受苦了,这样一想就有些开心。
而我也终于解脱了。
母亲消失后,为了照顾祖母我不得不从大学退学。虽然起初对母亲满怀怨怼,但体会了照顾数年前起失智的祖母何其辛苦后,我明白母亲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一个女人家抚养孩子的同时还要照护母亲,这种生活有多苦不堪言。事实上,我也已经耗尽了心神,在走投无路的边缘。
或许是疲劳所致,直到丧礼结束、甚至火化之后,我都没掉一滴泪。
从火葬场回家的路上,抱着腿上彷佛仍烫手的骨灰坛,却隐隐感觉十分平静,应该是因为已经筋疲力尽了吧。
那之后不久,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笔记。
陈旧的暗红色学生笔记本上,巨细靡遗地写下了每天的生活,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日常琐事的随笔。
翻阅时看见了令人介意的内容,手也停了下来。
没有前后文,只写着「不把水还回去不行。可是,我没有那么坚强。」
日期是八月三号,但没有标明年份。
虽然感到困惑,还是得继续整理。祖母房间有数件陈年的行李,里头是些被虫蛀了的衣服或诗歌集什么的,不太清楚究竟有没有价值。总之先分门别类,再把骨董店可能愿意收购的东西挑出来吧。突然间,一个小小的桐箱掉了出来。上头用书法写着「水石」,水石指的是什么呢?
打开箱子,真丝丝巾上端坐着丘陵样貌的翡翠色小石。质地澄清,对着阳光就能看见里头的气泡,而表面则如水晶般光滑冰凉。
重新端详了下箱子,内侧写着卖家的店名。
「夜行堂......」
似乎听谁说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听到的。
思考着笔记里或许有何线索而翻找时,发现七月十四号那天写着「夜行堂主人托管」。这么说来,祖母是代那家夜行堂的店主保管着这颗水石。没有详细的地址,只知道在屋敷町一带。
看来那家夜行堂是间骨董店,那么送还水石时或许能顺便请对方收购一些遗物吧。
既然是祖母认识的人,应该比较容易讲价。
整理结束后在客厅稍事休息,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窗外,今天似乎会是个大热天。
喝着冷麦茶时再次拿起了水石,才注意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不仅刚触摸时感觉冰凉,无论握多久也不会变得温热,这种凉爽的感觉十分舒服。就这样用指尖把玩着水石,却一不小心让它掉了下去。
「啊!」
啵的一声,水石掉进了麦茶的杯子里。
「幸好没事,还以为会破掉呢。」
此时异状却发生了。桌上瞬间出现了大量的水,气势汹汹地扑出了桌面。
一开始以为是杯子被砸破了,但果然还是不对劲;杯里的水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汹涌增加,
涌泉一样地由杯底汩汩冒出。把杯子倒扣之后,发现大量的水原来是从那翡翠色的水石中涌出。慌慌张张把水石拿到浴室丢进了浴缸,不一会儿浴缸就蓄满了水。
「这什么啊,怎么回事......」
还来不及被吓傻,水又满了出来。
赶紧将水石捞起,水涌出的势头却比方才更强了,一不注意就会从手中滑落,只好拚命握
紧。大概过了五分钟吧。出水量逐渐减少,最后终于停了。
回过神的时候,似乎只有我家稍微淹了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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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敷町是个以武士宅邸闻名的古老城镇,飘散着小京都般的风情。由武士宅邸改建的古风咖啡厅与杂货店间穿插着不少历史悠久的旧书店与骨董店,夜行堂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问题是能否在这种大热天里从中找出特定的一家店。网络上搜寻不到信息,相关杂志上也不见这个店名,应该是独立经营的小店吧。试着询问了大学的朋友,但没有任何人听说过。
打着阳伞四处寻找,费了约两小时留意陌生的店家,但连一点线索也没找着。
在为了休息而偶然走进的老咖啡店里,却打听到了夜行堂的消息。
「请问你听过夜行堂这家店吗?」
喝完冰咖啡后我顺便询问了店主,是位和已逝的祖母年龄相仿的老年男性。
他沉稳地说起夜行堂的事。
「是间骨董店,不过店里尽是些来历复杂的商品;我从前也受过店主的关照。小姐你手边
有这样的待售物吧?所以才在这酷暑的日子漫无头绪地四处走动。」
「是的,请问那家店在哪呢?」
「要说明在哪儿,还真不容易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有地址的话用手机搜寻就可以了。」
「不,不是那个问题,那家店不是那样的东西。它无所不在,却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老店主冷静地一再尝试说明。
「不是那样的东西。这样说吧,离开这里之后,先走进巷弄里,尽可能往深处或暗处去,
如果见到了猫,不妨就跟在后面走,这样应该能遇到那家店。」
「在巷子里是吗,谢谢你。」
结完帐准备离开时,店主叫住了我。
「如果见到了那家店的店主,麻烦替我传个话,就说她在找的东西在木山的侄子手上。」
可以的话会转达的,我头也不及回地匆匆回答。
我照着指示往巷弄深处走去。
罕有高楼大厦的屋敷町街道多由古老的武家宅邸与普通民宅交错而成,走入深处就如同走进了迷宫。东张西望间发现了一只野猫,然而心情似乎很差,连喵一声都不愿意,只静静地盯着我,彷佛在观察什么而没有引领我的打算。
无计可施在附近徘徊时,那家店就耸立在眼前。
忽然一股寒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不知不觉间溽暑的炎热完全消失了。
屋檐下点着电灯,贴在玻璃窗的纸上用优美的书法写着夜行堂。没有电铃,隔着毛玻璃也看不清店内的模样。拉开门走进店里,比外头还要阴暗。泥土地的屋里满是并排的架子,零零落落悬吊的电灯泡隐隐照亮了其轮廓。架上摆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物品,既不一致也没有标价,难以判断究竟是不是商品。
「欢迎光临。」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叫了出来。
坐在深处柜台的女性看着我微笑。
「唷,来得好呢。」
美丽中带着神秘,披着针织衫的模样十分诱人。
一时难以相信如此不修边幅的店里竟有这么漂亮的人。
「那个,我找这家店找了很久。」
「应该是吧。若非如此也无法来到这儿。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皮包里那个有所纠葛的物品,能让我一见吗?」
「这似乎是由祖母代这家店保管的物品...。」
往装着水石的木箱里一瞧,女店主露出了略微惊讶的神色。
「真没想到,居然还留着啊。你祖母还好吗?」
「不,她前些日子过世了。这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东西,准备于此归还。」
「这样啊,真是遗憾。不过你好像误会了什么,让我说明一下吧。这东西已经由她买下,不属于我了。来自你祖母故乡的人卖给我,接着又到了她手里。不过我以为早已经还了回去。」
「祖母的故乡......吗。」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想交给我的话就将它留下吧,作为交换,有什么中意的东西便带走无妨。像你这样的女孩可是很受欢迎的。」
「也就是说,祖母因为某些理由没有将这枚石头带回故乡。......请问这究竟是什么?会生出水来的石头什么的......。」
女店主浅浅一笑。
「很不可思议吧。最终意外地流转到了你手上。那颗石头啊,从某个山间村落的河底被盗走,又因其瑰丽而被转卖。然而,河川由此枯竭,村人也陷入了困境。水源在山里头是极其重要的资源,甚至足以建立起信仰。我不清楚带着石头来到此处的人下落如何,不过你的祖母是为了取回石头而来;石头也想回到那条河里,她是这么说的。」
「但祖母却将石头藏在身边。为什么没有送回村子里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有什么重要的理由,也或许只是舍不得吧。」
「祖母的笔记上写着『不把水石还回去不行』,我觉得必须把它送回去。如果祖母这样期望的话,我会代为完成。」
女店主一边微笑一边浅浅的抽着烟管,往空中呼地一吐,甜腻的气息令人有些晕眩。
「既然这么说了,就由你来归还吧。你稍等一会儿,我来联络接送的事宜。」
拿起一旁黑色的电话,给不知何处打了电话。
「呀,久违了。能来接一趟吗?......是你的客人喔。这样啊。就交给葛叶吧。」
往来应答之后,放下了话筒。
「来接你前再耐心等会儿。替你安排了与熟知你故乡的人会面,之后的事和他商谈就行了。」
「劳您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
她浅浅一笑,将烟管递给了我。
「一口就好,抽抽看吧。别吸进肺里喔,这东西对人的身体有些太强了。」
「啊,不用了,我不抽烟。」
「就当作除厄吧。往那座宅邸的路上很容易昏晕,最好先习惯着点。」
虽然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我还是听从了建议,叼着烟管轻轻地吸了一口,含在口中后吐出了紫色的烟。甜甜的,桃子般的香气。脑袋深处彷佛要融化似地悠悠荡荡。
不自觉准备再吸一口时,烟管被取走了。
「一口就够了。再多的话可就无法清醒了。」
边说边愉快地吞云吐雾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些可恨,不过一口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再一次就好,正这么拜托着的时候,
「不好意思打扰了。」
身着黑色和服的美丽女性从玻璃拉门后微笑着探出头来。
「我来迎接客人了。」
女店主呼了口烟,回应那位深深低着头的女性。
「欢迎,这位是带刀先生的客人,就拜托你了喔。」
「那是当然。主人也十分期待。来,请到这来。」
脑袋仍彷佛麻痹一般,我没有多加思索就跟着叫作葛叶的女性走了。
「我是带刀的佣人,名为葛叶,请多指教。」
葛叶小姐的美貌连同为女性也不禁屏息。黑色和服上点缀着鬼灯草的图样,散发出妖艳的气息,空气里也轻柔飘着花蜜般的甜香。
走到店外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觉得在店里待了这么久啊。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暗,连前方的建筑物都看不见未免太奇怪了。
「来,往这走。」
向着手被拉往的方向一瞧,停着一架显然十分昂贵的人力车,体格壮硕的车夫低头屈膝于前,两侧吊着的提灯微微照亮了四周。
「那个,要麻烦你了。」
打了招呼之后,我却忍不住惊叫出来。
男人不知为何戴着恐怖的狐狸面具,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那高挺的鼻尖在嗅着什么,微微抖动了一下。
「路上最好不要开口喔。太慌张而落下车去可是很危险的,放轻松些。」
来送行的女店主这样说着。葛叶小姐扶着我的手上了人力车,细心地在腿上覆上毛毯,回头向女店主告辞。
「对了,差点忘了咖啡厅的老板有话要转达。」
「转达?」
「欸,好像是,你想要的东西在木山的侄子手上。」
店主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十分扭曲,但随即又挂上了微笑。
「谢谢你,帮了大忙喔。好了,该走了唷。」
正准备回谢时,人力车已经昂起车头,简直像滑行般疾驶而出。好快!虽然是出生至今第一次乘坐,但人力车的速度有这么快吗?
「来,从这里开始是山路,多少有些摇晃,如果能睡的话不妨睡一会儿吧。」
山路?不,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好暗,不管怎么说都太暗了,在那家骨董店待了那么长一段时间吗?夏日的白天明明很长,现在却如同深夜般阒黑。连一盏路灯也看不见又是怎么回事?除了提灯照亮的前方一小块地,完全看不见左右两侧。然而前方也不是铺设好的道路,只不过是在阴暗的平地上持续奔驰而已。
黑暗中只听得见车夫「呼、呼呼」的呼吸声。
或许是眼睛习惯了黑暗,开始看得见道路了。不对,是道路本身变得清楚了。由泛着微微白光的石头铺成,两旁连缀着绯红色的幽幽灯火。彷佛要渗入黑暗似的花朵疯狂地绽放。
「彼岸花......。」
不经意脱口而出时,隔壁的葛叶小姐握住了我的手。
「来,请把眼睛闭上吧。不能这样注视黑暗喔,太专注而纠结于心的话,会透入眼底深处喔。来吧,往后靠,闭起眼睛。」
没有感到不可思议或恐惧,我顺从地阖上双眼,这下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无法判断经过了多久。
眼睛周遭有些灼热,脑袋也昏昏沉沉。
我就这样打起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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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膀突然被轻拍了两下。
「请醒醒,已经抵达宅邸了喔。」
慌慌张张起身,发现不知何时已身处一扇宏大的门前,门檐下吊着的提灯照亮了周边的黑
暗。车夫不知所踪,只剩看来有些困扰的葛叶小姐试着将我摇醒。
仔细一看,门牌上写着「带刀」。
「真抱歉,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很高兴您坐得舒适。请,老爷正在等您。请往这边走。」
下车时搭着葛叶小姐冰凉的手,闻到了甘甜的香气、如同花蜜的味道。
被引领着踏过庭园的飞石,将穿过玄关时,发现踏台上散落着莲花花瓣。
「哎呀,已经先到临了呢。」
「那个,还有其他的客人吗?」
「是的,和老爷一同等着您的样子。现在大概正在赏月饮酒,所以请别挂怀。」
带刀氏的府邸果然有著名士的气派,先不论占地之广,日常用品看来也尽是珍品。偶尔有像佣人的人彷佛观察着什么地瞧着我,但随即便告退而失去了踪影。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果然还是造成困扰了吗。」
「请别在意,客人来访是常有的事。不过,绝对不要独自在屋内走动,务必让我随侍在侧。」
虽然因温柔的语气而不经意点了头,却感觉非常不真实。
葛叶小姐在纸门前跪坐下来。
「老爷,客人到了。」
「请进」,里头传来苍老的声音。沉稳的语调与低沉的声音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怀念。
拉开纸门,两位老先生坐在房间的外廊,一人穿着红褐色和服戴着眼镜,另一人年纪远长,衣着类似僧侣的杂务衣,蓄着雪白的髭须。
两人看来酒意方酣,酒具里盛满了淡金色的液体,正以手上的莲花花瓣代替酒杯夜饮。
「欢迎欢迎,来,请到这来。」
顺着戴眼镜老人的招呼,在外廊边坐了下来。从这里能看见夜晚的中庭,铺着青白色月光的山峰连绵不绝地延伸至远方。中庭有个小池塘,啵的一声,不知什么跳入了水中。
「初次见面,我就是带刀。夜行堂的店主告知了些情形,是要送还一件代管的物品吧。」
「是的,据说原本该由我的祖母送回,然而祖母前些日子已经去世了。」
低下头从木箱里取出水石。现在也彷佛要涌出水来一样。
「请收下。」
带刀氏亲切地一笑,没有伸手而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位小姐,你知道这颗石头的来历吗?」
「似乎曾被某个人偷走,而我的祖母未能将其送还就过世了。十分抱歉。」
「你无须为此道歉。这颗石头是我一族代代管理的群山之一的水源,但不幸失窃,河川也因而枯竭了。你的祖母便是为了寻回这颗石头而离开故乡的。」
「然后在那家骨董店找到了。」
「对。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然而,她没有返回故乡,反而就这样直至逝世。有意交还给夜行堂,表示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去故乡吧。」
「为什么呢?祖母为什么不能带着石头回去呢?」
带刀先生略微困扰地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
「说来失礼,你的祖父还在世吗?」
「不,听说在我母亲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
这样一讲,脑袋里突然冒出了某个想法。
「偷走石头的人......是我的祖父吗?」
「.....不清楚她何时注意到了这件事。这水石是属于那座山的贵重物品,偷窃者会遭报应、为灾厄纠缠。」
我的后背如冰冻一般,脑中浮现出祖母和祖父,以及不知所踪的母亲的身影。
「祖母为自己感到很惭愧吧......。」
「或许始终怀有罪恶感,所以藉这种形式托付给了你。」
祖母一定不停地责备着自己。她是个很严厉的人,但并未强悍到足以眼见深爱的丈夫接受制裁。于是两人将罪业深藏于心,直至去世也没有回到故乡。
「然而我不能收下这水石。虽然历代先祖皆管理着这邻近的群山,但我们并非山的主人,顶多称得上是中介者,而不可踰越身为桥梁的分际。和那位夜行堂的主人一样。那身上也担着类似的责任。」
「这指的是......?」
突然间,白色髭须的老者站了起来,小心地从我的手中取过水石。
老人温和地一笑,如同吃糖果般将石头一口咽下。
无视惊讶不已的我,带刀先生恭敬地向其行礼。
「谨此奉还。」
「快退下。」
被这么一喊且拉开的瞬间,洪水在我眼前爆发而出,简直要被强劲的水势所吞没。有短短片刻我确实身在水里,剧烈的水流拉扯着头发与手,我却张大了眼睛地紧盯着眼前那东西。
一个翻身,那东西扭动着身子朝天空飞了去,牵引着缠绕身侧的水流,其身影宛如从天倾泻的瀑布,拖着长长的尾巴飞翔于阒黑的夜空中。
「真是的,真过分啊。」
一身湿的带刀先生苦笑着从被淹没的榻榻米上捡起眼镜。
不只是中庭,房间四处都淹了水,屋檐破了一部分,水流如瀑布般落下,好几片屋瓦跟着砸碎在地上。全身湿透的我哑然瞧着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东西。
那是和杯子相仿、一枚巨大的鳞片,和水石一样感觉湿润,散发出宝石般的光芒。
望向远方,那东西优游于夜空中。
青白色的月光下,那东西悠然地在黑夜里漫游,该是向着祖母的故乡而去吧。
然后,那颗石头将继续汩汩涌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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