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工出名的，不单是姆拉莫尔斯克工厂的工匠们。据说，我们厂里也有这门手艺。不同的是，我们辛勤雕琢的大都是孔雀石。因为这种石头在我们的矿山里很多，质地呢——再没有比它更好的。我们的工匠就是用这种孔雀石雕琢出适当的东西来。这样的玩艺儿会叫你感到惊奇：这怎么能够做得出来的呢！
那时候，有一个叫普罗科比奇的名匠，在这门手艺中当属第一。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但他已经老了。于是，厂主老爷命令管事，派几个小伙子到普罗科比奇那儿去学手艺。
"让他们去学，把一切最细微的地方都学会。"
只是普罗科比奇——不知是不是不愿外传这门技艺还是怎样——教得非常糟糕。动不动就没头没脑地揍那些小伙子。把一个小伙子打得满头是包，险些把他的耳朵也撕了下来，可是他还对管事说：
"这家伙不配……他的眼睛不行，手也不灵巧。学不出什么结果。"
大概厂主事先嘱咐过那个管事，叫他对普罗科比奇客气些。
"不配就不配吧……我们给你换一个……" 于是派去了另一个孩子。
孩子们已经听见过学这门手艺的情形……早就在大哭大闹，不肯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去学手艺。做爹娘的呢，也不愿意把亲生孩子交出去受无谓的折磨，总是尽力想办法来保护自己的孩子。还有人说，孔雀石工这门手艺对身体有害，孔雀石粉毒得很，因此大家都想避开它。
管事老是记住厂主老爷的命令——不断给普罗科比奇送学徒去。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照老脾气把小伙子折磨一阵，然后把他送还管事说：
"这个不配……"
管事终于发火了：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老是不配不配，到什么时候才配？就叫你教这一个孩子…… "
可是，普罗科比奇还是说他自己的：
"我不打紧……即使教他十年也可以，可是这个小伙子是教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你还要什么样的人？"
"最好是干脆不要派人来—一我决不会感到寂寞的……"
就这样，管事给普箩科比奇挑选了许多孩子，结果都一样：脑袋上面都是包，脑袋里面都是逃走的念头。甚至有孩子故意损坏普罗科比奇的东西，好让老头子把他们赶走。
最后，事情轮到了"喂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身上。这个小伙子没爹没娘 。当时大概十二岁或者更大一些。身材高高瘦瘦，真不知道怎么能在里面装得下灵魂的。可是他的脸蛋却很清秀，头发卷曲，眼睛是淡蓝色的。起先被人家送到老爷家里去当小听差，做一些递鼻烟壶和手帕、跑跑腿之类的杂事。可是这孤儿对此类事情没有天分。换了别的孩子来做，早就变得像鳗鱼那样灵活了。主人还没有说话，就该恭恭敬敬站着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小达尼洛呢，只会躲在屋角里，盯着什么图画或者是什么装饰纹样，傻站在那儿。人家喊他，连耳朵也不会动一动。刚来的时候，人家还常常揍他，到了后来就挥一挥手说：
"这么一个傻子！蠢家伙！这孩子是教不成好奴才的！"
无论如何，总算没有赶他到工厂或者矿山里去做工。像矿山这种潮湿的地方 ，他连一星期也撑不住的。后来管事派他去做牧人的下手。可是这桩工作小达尼洛也不完全适合。这小伙子看上去很卖力，结果还是出了岔子。他老是在想什么，两眼死盯着一茎小草，牛却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在老牧人心地和善，他可怜这孤儿，遇到这种事也只能责骂他：
"小达尼洛，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你不但会毁了自己，还会害我老头子的脊梁挨鞭子。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老爷爷，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在想什么……就是稍微看一下罢了。一只甲虫在一片小小的叶子上爬呢。它是蓝色的，翅膀下面却露出可爱的黄色。叶子呢，宽宽的……边上生着锯齿，好像翻转的裙子的花边。那上面的颜色略微带些黑色，叶子中间却是碧油油的绿色，仿佛是刚漆上去一样……小甲虫呢，就在那上面爬……"
"唉，小达尼洛，你不是个傻子么？分辨甲虫难道是你该做的事吗？就让它爬去吧， 你该做的事是放牛。给我小心点，赶快丢掉这种蠢念头，要不，我去告诉管事！"
只有一桩事情小达尼洛很拿手。他学会了吹号角——老头子哪里比得上他！那音乐出色极了。傍晚时分，他把牛群赶回来时，姑娘们就来央求他："亲爱的小达尼洛，吹一支小曲吧。"
他就吹奏起来。曲子都是没听过的。好像是树林在喧哗，又像小溪潺潺流过、 许多鸟儿齐鸣。吹得好极了。因为那些小曲儿，女人们非常喜欢小达尼洛。有的给他缝补粗布上衣，有的裁剪一块包脚布给他，有的给他缝制一件新衬衣……至于吃的更不用说——人人都想把好东西多多塞给他。老牧人对小达尼洛的小曲儿也很满意。岔子就正好出在这儿。有一次，小达尼洛尽情地吹奏号角，什么都给忘记了，仿佛眼前就没有牛群一样。这却使他倒了大霉。
小达尼洛尽情地吹，老牧人打起了瞌睡来。他们的牛群中有好几头牛走散了 。当他们准备把牛赶到村旁的小牧场时一看——这一头不见了，那一头也不见了。赶忙跑去找寻，可怎么还找得到。他们在叶里尼奇纳河旁边放牛，那是狼最多、最荒僻的地方……最后也只找回了一头牛。他们把牛群赶回家去……只好向牛主人报告。 厂里的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纷纷出去找寻，结果还是找不到。
谁都知道那时的刑罚是怎么样的。犯了什么错都是脊梁受罪，更糟的是，走失的牛里刚巧有一头是管事的。那就休想得到饶恕了。首先按倒老头子打了一顿， 然后轮到小达尼洛，他又瘦又弱，连打手也说："这样瘦弱的家伙，一鞭子下去就会昏过去，灵魂也会出窍的。"
不过，他还是一鞭子打下去，毫不留情。小达尼洛一声不响。打手又给了他一鞭——一声不响，第三鞭——还是一声不响。这可激恼了打手，他用全力打下去，一面叫道："你这哑鬼，我一定要你开口……叫呀……叫！"
小达尼洛浑身发抖，眼泪也滚了下来，可他还是一声不响。他咬着嘴唇，忍住了痛 。被打得昏了过去，嘴里还是连一句话也听不到。管事自然也在场，他觉得奇怪："这下子可给我找到了一个坚韧的家伙！只要他不死，我知道把他往哪里送。"
小达尼洛终于养好了伤。是维霍里哈老婆婆把他治好的。老婆婆在我们工厂里和医生差不多，而且很是出名。她知道药草的功用；有的可以治牙痛，有的可以治用力过度的内伤，有的可以治痛风……什么药草都有。她会在那些药草的治疗效力最大的时候，去采集药草和药草根，用来浸汁、熬药、或者调油膏。
小达尼洛在这位老婆婆家里过得很不错。老太婆待他很亲切，她自己又喜欢说话。屋子里挂满了各种干了的花草和花草的根。小达尼洛对各种草都觉得新奇 ：这种草叫什么名字？它生在什么地方？花是怎么样的？老婆婆就一一说给他听。
有一次，小达尼洛问道："婆婆，我们这一带的花你都知道吗？"
"我不夸口，"她答道，"凡是大家发现过的花大概我都知道。
小达尼洛问，"难道还有不曾发现过的花？"
"有这种花的，"老婆婆回答，"你听见过凤尾草吗？它好像在伊凡节开花。这种花有魔力，能打开宝藏，却对人有害。虎尾草上有一种流动不停的小火花。捉住这小火花，什么锁都可以被你打开。这是小偷儿的花。还有一种宝石花，生在孔雀石的矿山里。在蛇节里开得最美，但是看到这种花的人会倒霉的。 "
"婆婆，为什么会倒霉啊？"
"这个呢，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人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小达尼洛在维霍里哈老婆婆家里本来可以住得更久一些，坏就坏在管事手下的那些狗腿子，他们发现小伙子刚刚能走，就去报告了管事。管事喊来了小达尼洛，说："现在你就上普罗科比奇老头子那儿去学孔雀石手艺吧。这是对你最合适的活儿。"
这下怎么着？小达尼洛只得到那儿去，他的身体还非常虚弱。普罗科比奇瞥了一眼说："我这儿还没来过这样瘦弱的小伙子。这活儿连结实的人都吃不消，我还怎么责罚他呢——他连站都站不住了。"
普罗科比奇对管事说："我不要这个孩子，偶然失手打死了他，还得叫我偿命哩。"
管事哪里还会去理他，他连听也不愿意听。他说："把人给了你——教他就是，不许挑剔！这个小伙子是很结实的。你可别看他瘦弱。 "
"好吧，事情随你的便，"普罗科比奇说，"事先跟你说过了，我会教的，可不能叫我偿命。"
"没人会叫你偿命的。这小伙子孤零零一个人。不论你怎样对待他都没有关系。"管事回答。
普罗科比奇回到家，小达尼洛已经站在车床旁边。他拿着一块孔雀石在那儿细看。那块石头上面已划好了刻纹——表示哪一些边缘可以凿掉。小达尼洛对着那些刻纹摇头。普罗科比奇不禁奇怪起来：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竟会注意到这个。
按照往常的老习惯，他严厉地责问："你在干什么？谁叫你把毛坯拿在手里的，你仔仔细细地在看什么？"
小达尼洛就说："在我看来，爷爷，不应该从这一边凿去碎片。你看，花纹在这儿，你却准备把它凿掉。"
普罗科比奇喊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我师傅么？还没动手就批评起来了？你懂什么？"
"我只知道这样做会毁了这块石头。"小达尼洛答道。
"哪一个毁了它？你这没断奶的小子，竟敢对一流的师傅说这种话！？……看我马上'毁'了你……叫你活不成！"
他大闹大叫了一阵子，却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小达尼洛。要知道，普罗科比奇自己也对那块石头转过念头——究竟从哪一边凿去碎片才好。小达尼洛的话正好切中要害。
普罗科比奇吵够了，态度就完全两样了："呵，你这新出道的名师，照你说该怎么办？"
小达尼洛指着花纹说了起来："为了使花纹显露出来，这样做要好得多：把那块石头凿得窄些，光滑的那一边凿掉、顶上边的那一些鬃曲的小花纹要留下来。"
普罗科比奇又叫了起来："哦，哦……可不是么！你懂得很多。盛得满满的——不要都倒光了！" 他自己却想："小伙子说得对。这孩子大概会教得出结果来的。可是叫我怎么教他呢？只要敲他一下——他就会伸直两腿的。"
想过了以后，他就问道："你究竟是哪家的孩子，这么有学问？"
于是小达尼洛就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人家说我是孤儿。妈妈我记不起，爸爸我不知道。大家都喊我'喂不饱的家伙'小达尼洛。我爸爸的姓名我也不知道。" 接着他又讲到怎样当人家的小听差，为什么被他们赶出来，后来怎样在夏天里去放牛，又怎样遭到了鞭打。
普罗科比奇不禁怜惜起来，他说："我明白，小伙子，你的生活很苦，现在又落到我这里来了。我们这一门手艺是很严格的。"
说完，他仿佛生了气，大声喊道："嘿，够了，够了！瞧，你这多嘴的家伙！光动舌头不动手，听你小嘴叭叭一整晚。这也算是学徒么！让我明天瞧瞧你究竟是什么货色。快坐下来吃晚饭，到了睡觉的时候啦。"
普罗科比奇独个儿住着，他老婆已经死了。邻家的米特罗芳诺芙娜老婆婆不时地过来替他料理家务。每天早晨她过来给他烧烧煮煮、收拾一下，晚上呢，就由普罗科比奇自己料理一切。
吃过晚饭，普罗科比奇说："你就躺在这条凳子上！"
小达尼洛脱去了靴子，把布袋枕在头底下，把粗布上衣盖在身上，瑟缩了一会儿——秋天茅屋里已经很冷了——但无论如何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普罗科比奇也上了床，却睡不着：脑子里老是丢不开那孩子所说的孔雀石板花纹。翻来转去索性爬了起来，点着了蜡烛，走到车床旁边这样那样地动手量那一块孔雀石板，把这边遮起来，又把那边……在边上加一点，减一点。敲定后又把另一面翻过来，总之，还是觉得那孩子对于花纹比他懂得多。
"这喂不饱的小家伙！"普罗科比奇觉得奇怪，"什么都没学过，却来开导老师傅了。呵，好眼力！呵，好眼力！"
他悄悄地走到储藏室里去，从拿来了枕头和一件宽大的羊皮袄。他把枕头塞到小达尼洛的头底下，又盖上了羊皮袄。
"睡吧，眼力好的小家伙！"
小达尼洛没有醒过来，只是转了一个身，在皮袄下面伸直了身子——因为他身上暖和了——轻轻地发出了鼾声，普罗科比奇自己没有孩子，这个小达尼洛刚巧合他的心意。老师傅站在那儿，欣赏着小伙子。小达尼洛呢，你也明白，自管自安静地睡他的觉。普罗科比奇满肚子心事：怎样才能使这个小伙子好好地恢复健康，使他不要再像现在这样瘦弱。
"凭他这样的身体难道能学我们这一门手艺。石粉、毒质——会叫他生病死掉。还是先让他养一养，等他养好身体再来教他。看来，一定能教得出结果来的。"
第二天，他对小达尼洛说："你首先得帮助我料理些家务。我这儿的规矩就是这样，明白吗？第一件事先给我去采红莓子。红莓子经过霜，正好做饼。可给我小心些，别走得大远。采多少是多少。多带些面包，上林子里去吃。再到米特罗芳诺芙娜婆婆那儿去，叫她给你煮两个鸡蛋，在榆皮壶里灌上牛奶。明白了吗？"
下一天他又说："你给我捉一只叫声响亮些的金翅雀，再捉一只活泼些的小红雀。傍晚前得捉到。明白了吗？" 等小达尼洛捉到了小鸟回来以后，普罗科比奇又说："很好，可不是十分好。再去捉一些别的鸟来。"
一天天下去。每天普罗科比奇都有工作派给小达尼洛去做，但都是些开心的事情。天下雪了，他就命令小伙子跟着邻人一起乘雪橇到林子里去砍柴、帮帮忙——帮什么忙啊！去的时候乘着雪橇驾着马，回的时候跟在雪橇后面走回来。累了一阵子，在家里就会吃得更香，睡得更甜。普罗科比奇给他添置了皮外套，又给他定制了暖帽、无指手套和暖靴。普罗科比奇是有些钱的。虽然是个农奴，都是付免役税的人。他积蓄了一些钱，对小达尼洛疼爱得不得了，干脆把他当儿子了。啊，老头子为了他什么都不吝惜，而且不到相当时候决不许他学手艺。
小达尼洛过着这样的生活，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他对老头子也非常亲热。唔，自然啰！他明白普罗科比奇的用心！他生平第一次过这样的生活。冬天过去了。小达尼洛更是无拘无束。一会儿上池塘边，一会儿到林子里去。不过他对手艺也很注意 。他一跑回家，就立刻和师傅谈论起来。这个谈那个，问长问短——这是什么？那个又怎么样？普罗科比奇就解释给他听，实地做给他看。小达尼洛很留心。有时就自己动手："啊，让我也来试试……"
普罗科比奇看着他做，必要时给他改正，给他指点怎么做才会更好。
有一次，管事看见小达尼洛在池塘旁边。他就问他手下的几个狗腿子："这是哪家的小伙子？我好几次看见他在池塘边……干活的日子拿着钓竿整天游荡，人不小啦……是谁把他窝藏起来不让他干活的？"
狗腿子把一切探听清楚了，说给管事听，管事还不相信。
"那么好吧，"他说，"把小伙子拖来见我，让我自己来问个明白。"
带来了小达尼洛。管事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小达尼洛答道："跟老师傅学孔雀石手艺的。"
于是管事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小畜生，原来手艺是这样学的！"
就这样拉着耳朵会见普罗科比奇。老师傅一看事情不妙，就袒护说："是我派他去钓鲈鱼的。我非常想吃新鲜鲈鱼。身体不大好，别的东西简直吃不下去 。我就派他去钓鱼了。"
管事不相信老师傅的话。同时他发觉小达尼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养好了，穿着很好的上衣，裤子也不错，脚上是很好的皮靴。他就想试试小达尼洛的手艺："也罢，给我看看，你向老师傅学到了一些什么？"
小达尼洛系上围裙走近车床，谈论指点起来。不论管事问什么，他都能对答如流。怎样开石头，怎样锯，怎样取正面，用什么胶，怎样琢磨，怎样镶铜，怎样镶木。完全是个内行。
管事问来问去，终于向普罗科比奇说："看来，这个学徒对你可适合了吧！"
"我并没有抱怨。"普罗科比奇答道。
"原来如此，没有抱怨，却纵容他去游荡！我叫他来向你学手艺，他却在池塘边钓鱼！小心了！我要让你尝尝最新鲜的鲈鱼，叫你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小鬼头也不会让他快活的。"
管事威胁了一阵子才走。普罗科比奇觉得很奇怪，他说："小达泥洛，你是什么时候懂得的！我好像还根本没有教过你。"
"还不都是你自己，"小达尼洛说，"做给我看，说给我听，我就记住了。"
普罗科比奇连眼泪也流下来了——这对他真是大称心了。
"好孩子，"他说，"我亲爱的，小达尼洛……如果我还懂得些什么，我都要告诉你……一点儿也不保留……"
可是从那时候起，小达尼洛不能再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第二天管事就派人把他找去，给他规定了一定的工作份量。起先比较容易：女人佩戴的小件首饰啦、首饰箱啦等等。接着，是需要在车床上琢磨的工作：烛台以及各种装饰品。然后，又达到雕刻那一步：小小的叶子和花瓣、精细的花纹。孔雀石匠的工作是很花费时间的。表面上看来简单的东西，工匠们不知道要做上多少天！就这样， 小达尼洛在工作中成长起来了。
当他用整块石头琢成一只蛇形手镯时，管事认为他完全出师了。他写信给厂主老爷："我们厂里新出了一个孔雀石名匠——'喂不饱的家伙'达尼洛。手艺很出色，只是因为年轻，工作还嫌慢。请老爷吩咐，把一定的工作份量派给他呢 ，还是和普罗科比奇一样，叫他纳免役税？"
达尼洛干活其实并不慢，而且惊人的快捷。这都是因为普罗科比奇在暗中帮助他 。管事给的工作份量原是五天之内赶完的，普罗科比奇却到管事那里去对他说："他的力量还不够。这种细活至少得半个月才行。小伙子还在学手艺。叫他急急忙忙地赶，只会糟蹋石头。"
自然，管事和他争吵了一番。但是，你得明白，结果好歹会加上几天。因此达尼洛干活不用紧张。他甚至不让管事知道，暗暗地学会了读书写字。这小伙子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个识字人儿了。这也是由于普罗科比奇的帮助。
老人家有时甚至想亲自替他做活，只是达尼洛哪里愿意呢："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爷爷！你怎么可以代我坐在车床旁干活呢！瞧，你的胡须也被孔雀石染绿了，身体坏成这样子，我干些活儿又怎样呢？"
那时，达尼洛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虽然别人还是照旧叫他'喂不饱的家伙'，他却大大地变了样子！身体高大，脸色红润，一头漂亮的卷发，再加上快快活活的性情；早就成了姑娘们的意中人。普罗科比奇已经和他谈起未婚妻的事情，达尼洛却摇着头说：
"未婚妻不会逃掉的！当我变成一个真正的师傅，再来谈这事情好了。"
厂主老爷给管事的回信："让普罗科比奇的徒弟再做一只有脚的雕花杯子给我家里做摆设，那时候再看看 ：让他出免役税，还是继续派一定份量的活儿给他，叫他为我做工。只是你得小心，不要让普罗科比奇帮助达尼洛。如果你没有监视好，我要找你算账。"
管事接到了信，就喊来了达尼洛，说："你在我这儿干活儿吧。车床会给你安排的，石头会给你运来的，要什么样的石头都有。"
普罗科比奇听到消息就发起愁来：怎么会这样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到管事那里去问，可是管事哪里肯告诉他……只对他喊道："不关你的事！"
这样一来，达尼洛只好到新地方去干活，可是普罗科比奇预先嘱咐他说： "你要小心。不要赶得太快，达尼洛！不要显出你的本领来！"
达尼洛起先很小心。他量了又量，算了又算，后来却烦了。不论动手还是不动手，总得坐过一定的时间——从早到晚坐在管事家。由于闷得发慌，达尼洛竟使劲干起来了。他那双巧手很快地做好了杯子。管事看了一下，仿佛就该这样干似的，对他说："再照样做上一只！"
达尼洛又做了一只，接着再是一只。当第三只杯子完了工，管事就说："这下子你别想回去了！我可揭穿了你和普罗科比奇的鬼把戏。老爷按照我信上所说情形，给你的期限只要雕好一只杯子，你却一口气雕好三只，我明白了你的本领。你也骗不了我啦。至于那老狗，他玩这种鬼把戏，我要给他好看！不许他下次再捣鬼！"
于是，管事把一切情形写信报告了厂主老爷，同时把三只杯子都送了去。但是老爷——也许他心情正好不错、也许他正好在对管事生气——回信偏偏相反。厂主老爷给达尼洛定了很轻的兔役税，也不让小伙子离开普罗科比奇师傅。他说，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花样来。老爷的信中还附来了图样，上面画着一只有各种花饰的杯子。边上是雕出来的花边，周围是镂空花纹的石带子，杯子下边是细小的叶子。总之是件别出心裁的玩意儿。图样上还亲笔写道："只要雕得一模一样，即使他们雕上五年也没有关系。"
管事只能收回自己说的话，跟他们说明了老爷信上的意思，放达尼洛回到普罗科比奇那里，同时把图样交给了他们。达尼洛和普罗科比奇都很高兴，他们干得更起劲了，过了不久，达尼洛动手去雕琢那新杯子。这只杯子雕琢起来难度很大。稍微凿得不小心，整只杯子就全完了、不得不从头做起。可达尼洛的眼是准的、手是稳的、精力是充沛的，因此工作得以顺利进行。但始终有一桩事情很不称心：他虽然克服万难、雕出来的杯子却一点也不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普罗科比奇，老师傅只觉得诧异："这有什么关系？老爷们想出来的东西，就是说他们需要这个。我雕琢过的东西难道还少吗？可它们究竟有什么好处——我自己也不知道。"
达尼洛又向管事提出，但管事怎么会去理他。他挥手跺脚叫道："你疯了？这张图样一定花了一笔大钱。也许，是京城里第一流画家画的，却要轮到你异想天开地来批评它！"
但管事大概是想起了老爷的嘱咐："两个人在一起，也许会想出新花样来。" 于是说："那你这样吧……先把这只杯子按照老爷的图样做完了，如果你自己能想出别的花 样，可以自己做，我不来干涉你。你瞧，我们有的是石头。你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给你。"
于是达尼洛就用心转起念头来。俗话说得好："批评别人的手艺用不着脑子，想自己的新花样合不上眼睛。" 达尼洛按图样雕刻着杯子，心里却念念不忘另一只杯子，脑子里不断地想：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叶子，什么样的孔雀石最合适。
他整天沉思默想，闷闷不乐。普罗科比奇觉得不对： "达尼洛，你的身体不舒服吗？这只杯子用不着烦心。何必急赶急做？你得到外面去散步，不要老是整天坐着干活。"
"对的，"达尼洛答道，"到树林里去走一定不错，也许能找到我要的东西。"
从那时起，达尼洛差不多每天都往树林里跑。正是割草和采集野莓的季节。各种野草都开了花。达尼洛或在草地上散步，或在林中空地游荡。他老是东瞧西望，有时又回到草地观察野草，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那时候 ，树林里和草地上的人是很多的。他们问达尼洛："你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他很敷衍地笑了一笑，答道："丢倒没有丢失什么，要找的却找不到。"
听他这样回答，就有许多人说起闲话来："这小伙子的脑子恐怕有点儿毛病。"
达尼洛回到家，就立刻坐在车床旁边，一直坐到早晨。一大早，他又跑到草地和树林里去了。他把各种各样的叶子和花带回家来，大多是有毒的植物：石葱和毒芹 ，蔓陀罗花和车轴草，还有各色各样莎草科的植物。他的脸颊消瘦、眼神不定，手也失去了坚定的力量。
普罗科比奇对此非常担心，可是达尼洛说："那杯子使我心神不定。我想做一只出色的杯子，要把石头全部美的力量都显露出来 。"
普罗科比奇劝他："你做它干什么？只要肚子饱了，别的还管它什么？让老爷们对他们喜欢的东西去高兴吧。只希望他们不要来碰我们。他们想出什么样的花纹来，我们就照做，干啥要奉承他们呢，那只会再给你加上一道多余的马轭——就这么一回事。"
可是，达尼洛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我并不是替老爷出力，"他说，"我的脑子里就是撇不开那杯子，你瞧，这石头多好，但我们做出来的又怎么样？磨呀，刻呀，琢呀，结果却毫无意思。我有一个愿望 ：我想做一件东西，要使它能够把蕴含在石头里全部美的力量显示出来，能给自己、也给大家欣赏。"
过了一些时候，达尼洛记起了自己的活，重新坐下来按照老爷的图样雕刻杯子。一面工作，一面自嘲："一条镂空的石带子，一道雕花的边缘……" 接着，他突然丢下工作，开始另外雕刻一只杯子、一刻不休地坐在车床旁边 。
他对普罗科比奇说："我决定把自己的杯子雕成一朵蔓陀罗花的样子。"
普罗科比奇连忙劝他不要这样。达尼洛起先听都不听，后来，过了三四天，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就对普罗科比奇说："好吧，我把老爷的杯子雕好，再来做自己的。只是到那时候，你可不能再来劝我。我决不能把它从脑子里撇开。"
普罗科比奇答道："好吧，我不来打扰你。" 心里却想："小伙子会安下心来的，会忘记的。他该娶亲了。等他成了家，那些愚蠢的幻想就会从脑子里飞走。"
达尼洛动手去雕老爷的那只杯子。这工作要花费很多的时间，至少得一年才行。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埋头苦干，不再提起蔓陀罗花的事情。不久，普罗科比奇向他提出了娶亲的事："难道卡捷琳娜·列捷明娜做你的新娘还不行吗？多好的姑娘啊……没什么可以挑剔的。"
这是普罗科比奇的老实话。他早已发觉达尼洛常常盯着那姑娘瞧。姑娘呢，自然也不会扭过头去。普罗科比奇偶然提出此事，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可是达尼洛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缓一缓！等我做好那只杯子。我对这杯子讨厌透了。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用锤子敲碎它，可是你还要来提娶亲的事。我和卡捷琳娜约好了。她会等我的。"
终于，达尼洛按照老爷的图样雕好了杯子。他准备在家里举行一次小小的宴会，自然也没通知管事。而是请了卡捷琳娜——他的未婚妻——和她的父母，还有另外几个客人……其中大多数是孔雀石师傅。
卡捷琳娜对那只杯子感到很惊奇。"你怎么能雕出这样的花纹来的？"她说，"石头竟会一点儿也不凿碎！整只杯子琢磨得多光滑啊！"
师傅们也齐声赞叹道："和图样里的一模一样，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做得这么干净，不能做得再好了 ，还做得那么快。你这样做下去——大概，我们都很难赶上你了。"
达尼洛听着听着，最后抱怨道："正是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才糟糕哩。又光又滑，花纹清晰，雕刻又完全按照图样，它究竟美在什么地方！瞧这朵小花儿……最普通不过的小花儿，你看着它心里就觉得高兴。但这杯子能叫谁看了高兴？它有什么意思？谁看到它都会像我的卡捷琳娜那样惊奇：做这杯子的师傅的眼力、手力多好、多么有耐心，一处凿碎的地方也没有……"
"万一有什么地方弄碎了，"师傅们笑着说，"在那儿补上一块，磨得光光滑滑的， 就会叫你找不出一点破绽。"
"就这么说嘛……可是，我要问，石头的美到哪儿去了？这儿是石头原来的脉络经过的地方，你却在这里钻上几个小孔，雕上几朵小花儿。为什么要把花雕在这儿？这不是糟蹋了石头吗！这是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啊！头等的石头！明白吗，头等的！"
他激动得很，看来是多喝了一些酒。师傅们就搬出普罗科比奇对他不止说过一次的话来："石头，只不过是一块石头。你有什么办法对付它？琢磨它，雕刻它，就是我们的本份。"
这些师傅中有一个老头子。他曾经教过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大家都叫他老爷爷。老头子很老很老了，却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对达尼洛说："你，可爱的孩子，可不要尽朝这条路子上想！快从脑子里撇开这念头！要不，会落到铜山的女主人手里，去做矿山底下的师傅。"
"那是什么样的师傅，老爷爷？"
"是这样的……住在矿山底下，谁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就做铜山女主人所要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我曾见过一次。那是怎样的手艺啊！跟我们这里的完全不同。"
大家都觉得好奇，纷纷问他看见过什么样玩意儿。
"一条小蛇，"他说，"就是你们雕在手镯上面的那种小蛇。"
"什么蛇？它是什么样的？"
"我敢说，它跟我们雕刻的完全不同。不论哪位师傅看到它马上知道不是我们这儿的手艺。我们雕的小蛇，不论雕得多么精巧都是石头，他们雕的那条小蛇啊，简直是活的。脊梁黑黝黝，两只小眼睛啊……眼看着就要咬你一口。这对于那些师傅说来又算得上什么！他们看见过宝石花，懂得什么是美。"
达尼洛一听到宝石花，就马上问这个老头子。老头子呢，就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说："亲爱的，我不知道。我听见人家说起有这种花。我们弟兄是不能看见它的。谁如果看到了，就再也不爱这个世界了。"
达尼洛却针对这一点说："但愿能给我看上一眼。"
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吓得颤声叫道："你怎么啦，亲爱的达尼洛！难道你厌倦人世了吗？"她一面说一面哭。普罗科比奇和别的师傅一看事情不妙，就嘲笑老头子说："老爷爷，你老糊涂了！讲起神话来了。凭白把小伙子引到岔路上去。"
老头子发火了，他一拍桌子叫道："有这种花的！小伙子说得对，我们不懂得石头。这种花才会显出真正的美。"
师傅们都笑了起来："老爷爷，你酒喝多了！"
老头子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真有这种宝石花的！"
客人走散了，老头子这番话却留在达尼洛的脑子里。达尼洛又开始往树林里跑 ，老是在蔓陀罗花跟前打转，不再提起婚事。普罗科比奇催过他好几次："干吗要使姑娘丢脸？你究竟叫她到哪一年才出嫁？你等着吧——大家会嘲笑她的。 说长道短的婆娘难道还少？"
达尼洛还是一味自说自话："再等一等！只要我想好了，找到了适当的石头就娶亲。"
他常常跑到古苗舍夫斯克矿山那边去。有时候下到矿井里、在各个掌子里到处找，有时就在地面上拣石头。有一次，他在掌子里翻起一块石头，仔细看过说："不，这块用不着……"
他的话才出口，有人在旁边说："你到别处去找……到蛇山去。" 达尼洛向四面一看——人影儿也没有。这是谁？有人跟他开玩笑还是怎的……躲藏的地方仿佛又没有。他再仔细察看了一下，就准备回家了，可是他背后又有人说："听见么，亲爱的达尼洛师傅？我说，到蛇山去。"
达尼洛转过身子——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像一阵淡蓝色的雾，接着就什么都不见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想。"会不会就是铜山的女主人？如果到蛇山去又会怎样呢？"
达尼洛对蛇山知道得很清楚。它在离古苗舍夫斯克矿山不远的地方。现在山已经没有了，早给大家挖平了，在从前，大家常常到山顶上去拿石头。
第二天，达尼洛就出发去蛇山了。山虽然不大，却很陡。有一边就完全像削过一般 。这儿是一个头等的断层。所有的矿层都看得清清楚楚，再好不过了。达尼洛走近这个断层，这里有一块孔雀石凸了出来。孔雀石很大——用手搬是搬不动的，仿佛一棵小小的灌木。达尼洛开始察看这一块新发现的石头。一切正合乎他的需要 ：底部的颜色浓一些，石头的脉络长得恰到好处……啊，什么都合乎他的心意……达尼洛高兴极了。
他赶快借来了一匹马，把石头运回家去，对普罗科比奇说："你看，多好的石头啊！好像是特地为我长出来的。现在我得赶快动手雕好它。雕好后就娶亲。亲爱的卡捷琳娜等得太久了。我心里也很难过。就是这件活儿拖累了我。但愿能赶快雕好它！"
达尼洛就动手雕琢这块孔雀石。他不管白天黑夜地干。普罗科比奇也不作声，他想："让小伙子满足了愿望，也许就会安下心来的。" 他活干得很快。石头底部已经雕琢好了，就像蔓陀罗花的样子。宽阔的叶子团在一起，还带着锯齿和脉络——一切都不能再逼真了。连普罗科比奇也说："多像一朵真花啊，真叫人想用手去摸摸它！"
可是，糟糕，当达尼洛雕到石头顶部时，就碰到了困难。不错，他雕出了细细的茎和小小的叶子——真不知道它们怎么生得牢的！可这只孔雀石杯子，虽然像一朵真花，却和真的不一样……它不是活的，而且也没有真正的美。达尼洛简直连觉也不睡了。他坐在自己这只杯子旁边，苦苦地想：怎样才能改正它，把它雕琢得更好？普罗科比奇和别的上他那儿看杯子的师傅们也都觉得很惊讶：小伙子究竟还想怎么样？杯子做成这样——谁也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来，他竟会感到不满意。一定是小伙子疯了，得医治一下才行。
卡捷琳娜听到人家这样说，就哭起来了。却使达尼洛清醒了过来。
"好吧，"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干了。看来，我的手艺不能再提高了。我不能表现石头的力量。"于是他准备亲自为婚事奔走。可是，哪里还用得着叫他奔走，未婚妻早已 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定下了迎娶的日子。达尼洛很高兴。他把杯子的事告诉了管事。管事跑来一看：这东西可不得了！他想立刻把杯子拿去献给老爷，可是达尼洛说："等一等，还得加点工。"
时间已经到了秋天。他们的婚礼准备在蛇节时举行。顺便说一下，曾经有人对达尼洛提起，说所有的蛇不久就要在一起聚会。 "达尼洛记住了这些话。他还记起了关于宝石花的事情。这就使他的心老是放不下："是不是最后到蛇山去一次？是不是能够在那儿发 现些什么呢？"他又记起了上次孔雀石的事："就像故意放在那里似的！还有掌子里那声音……就是叫我上蛇山去。"
于是达尼洛就向蛇山走去。那时候地面已经冻了，雪花纷纷飘下来，他走近拿过石头的那个峭壁一看，那地方露出一个大洞，好像有人在那里掘过石头。达尼洛想不到是谁在那里掘过石头，马上跑进了那个岩洞。他想："让我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避避 风。这里比较暖和。"他一看——一边岩壁上有一块灰色的石头，好像一把椅子。达尼洛就在石椅上坐下来，想着心思，看看地下。那宝石花的念头始终不能从脑子里撇开。
他想 ："但愿能看上一眼就好了！"
突然，洞里变得非常暖和，好像到了夏天一般。达尼洛抬起头来，只见铜山的女主人在另一面岩壁上正对着他坐着。由于她的美貌和那孔雀石长袍， 达尼洛立刻认出了她。只是他心里还是这样想："也许是我眼花，事实上却是什么人也没有的！"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铜山女主人坐着的地方，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铜山的女主人也不作声，好像在苦苦地想什么。接着，她问："怎么样，达尼洛师傅，你那只蔓陀罗花杯子不行吧？"
"不行。"他答道。
"不要垂头丧气！再试一下。石头会切合你的心意，你要什么样的就会有什么样的 。"
"不，"达尼洛说，"我不能再干了，我已经累得半死，结果还是不行。给我看看宝石花吧。"
"给你看倒容易，"铜山娘娘说。"只是看了以后你会懊悔的。"
"不放我出矿山吗？"
"干什么不放！路是四通八达的，可是人们还是会回到我这里来。"
"请女主人帮帮我，给我看一下吧？"
铜山的女主人还是劝他："也许你自己再做一次试试，就会达到你的目的！"她又提起普罗科比奇。"以前他怜惜你，现在该轮到你怜惜他了。" 接着，又提起他的未婚妻。"姑娘的心就向着你，你却向别的地方看。"
"我都知道，"达尼洛喊道，"只是我不看过这朵宝石花我就活不成了。给我看吧！ "
"既然你这样，"她说。"我们就走吧。达尼洛师傅，请到我的花园里去。"
她说完了话，站起身来。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巨响，好像天崩地裂。达尼洛一看，什么岩壁也没有了。周围矗立着高大的树木，只是那并不像我们树林里那样的，而是石头的树。有的是大理石，有的是蛇纹石的……啊，各色各样的……但都是活的，有树枝，有叶子。一起风，它们就摇摆起来，发出响声，好像有人在撒碎石子。树下面的野草也是石头的。天青色的，鲜红的……各种颜色都有……虽然看不见太阳，却像太阳下山时一样 ，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无数金色的小蛇在树枝中间游动，好像在跳舞。金光就是从 它们身上发出来的。
铜山的女主人把达尼洛领到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地面上仿佛是平常的泥土，上面却生长着黑天鹅绒般的矮树丛。在那些矮树丛上面开着很大的孔雀石的绿色风铃花。每一朵花中间都有一颗锑质的小星星。发着火光的蜜蜂在这些花上面闪烁着，那些小星星呢，发出细微的响声，好像在唱歌一般。
"喂，达尼洛师傅，看够了吧？"铜山的女主人问道。
"可是你决不能找到一块可以雕成这花的石头。"达尼洛答道。
"如果你自己能想出这样的花来，我倒可以给你这样的石头，不过现在我不能给。" 她说完挥了挥手。于是发出了天崩地裂的轰响，达尼洛又坐在原来的那块石头上，在那个洞里。风狠狠地打着唿哨，已经是秋天了。
达尼洛回到家里，那一天刚巧是他未婚妻家里举行晚会的日子。起先达泥洛显得很高 兴：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但接着就变得非常忧郁。他的未婚妻甚至害怕起来："你怎么啦？好像参加葬礼似的！"
达尼洛答道："我的头像要裂开来似的。眼前尽是黑色、绿色和红色。我看不见一丝亮光。"
晚会就这样停止了。
按照风俗，未婚妻得和女伴们把未婚夫送回家去。可是他们住的地方只隔了一家或者 两家，路太近了。卡捷琳娜说："姑娘们，让我们绕路走吧。循着我们这条街走到底，再从叶朗斯卡亚街转回来。"
她自己心里想："让达尼洛吹吹风，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一些。"
那些女朋友们呢，还有什么说的……高兴得很。
"正应该这样送，"她们叫道，"要不，他住得太近了——就根本不能好好地唱伴送歌。"
那天夜里很静寂，外面飞着小雪花。这是最好的散步时光。他们就这样出发了。未婚夫妻在前面走，未婚妻的女朋友和那些参加晚会的没有结过婚的小伙子们，略微落在后面 。姑娘们唱起伴送歌来。歌声却是悠长又悲哀，简直和追悼死人的挽歌差不多 。卡捷琳娜觉得这歌完全不对头："我亲爱的达尼洛不听这歌本来已经不快活了，她们却想出好主意来唱这种挽歌！"
卡捷琳娜尽力想把达尼洛的念头引到别的事情上去。固然达尼洛也说了几句话，但没多久又感到难受起来。那时候，卡捷琳娜的女朋友们已经唱完了伴送歌，唱起快活的歌来。她们笑着，跑着，只有达尼洛垂头丧气地走着。无论卡捷琳娜怎样努力想办法， 总不能使他快活起来。
这样，一直送到他的家里。女朋友和没结婚的小伙子们都散了——各回各的地方。达尼洛不懂得风俗，又陪着自己的未婚妻回家，然后独自回来。
普罗科比奇老师傅早已睡着了。达尼洛悄悄地点起了灯，把两只杯子拿出来放在屋子中央，站在那里细细地看它们。就在这时候，普罗科比奇咳嗽了起来，非常痛苦地咳着。老人家这几年身体已经完全垮了。他的咳嗽声，像一把尖刀刺着达尼洛的心。以前的生活全都勾起来了。他非常可怜这个老头子。普罗科比奇咳嗽停了以后问道："你把这两只杯子拿出来干什么？"
"我看看，是不是到了该送出去的时候？"
"早该这样啦，"老头子说，"搁在这里白占着地方。反正你再也雕不出比它们更好的了。"
他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普罗科比奇又睡着了。达尼洛也躺了下来，但他老是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终于又爬起来，点了灯。他把杯子看了一会儿，又走近了普罗科比奇。他俯着身子站在老头子面前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拿起锤子直向那朵蔓陀罗花敲了过去—一把它唏哩哗啦地敲得粉碎。但是照厂主老爷图样雕出来的那只杯子，他却连动也没有动！他只向那只杯子中间唾了一口，就冲了出去。从那时候起，就谁也不能找到达尼洛了。
有人说，他发了疯，死在树林里了。也有人说铜山的女主人收他到矿山底下去做宝石师傅了。事实上却是另外一回事，这只有留待另一个传说来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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