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波列伐亚,据说是由官府开发的。那时候这儿什么工厂也没有,开发时还打过仗。官府派来了军队,高尔尼希特这样的小村,就是特地设立起来保护大道安全的。古苗什基的丰富矿藏一被发现,官府才派人上这儿来。他们占领了矿区,接着把大批老百姓赶来,设立了工厂,又派来了许多德国技师,结果却很糟糕。
究竟是德国技师不肯显本领,还是他们不懂得炼矿——我可不清楚,只是他们经营的矿山丝毫没有起色。官府就去开发别的矿山,古苗舍夫斯克矿山索性停工了。他们认为这是个糟糕的穷矿区,不值得建起像样的工厂。也就是在那时,波列伐亚落到了杜尔查宁诺夫的手里。
此前,这位杜尔查宁诺夫在斯特罗甘诺夫爵爷①的领地上做盐贩子,还搞起了小规模的炼铜业。他算是有个工厂,其实只是个可怜的小作坊,和老百姓的手艺作坊差不多。工人们先是烧矿,然后熔铜,熔了再熔,给老板赚了不少钱。杜尔查宁诺夫对这样的蝇头小利,本是心满意足的。
①斯特罗日诺夫
当他听到公家的炼钢厂办得很不好,就乘了车恭恭敬敬地去谒见官府,说:"能不能让我来接办这个工厂?我们对炼铜有经验,我们会使那儿的铜出得多。"
杰米多夫老爷们、以及别的更有名、更有钱的厂主们,都不想沾手该厂。他们想,德国技师都毫无办法,这还算个什么厂?只有亏本一条路啰。官府就把工厂让给了杜尔查宁诺夫,还搭上了绥谢尔契矿区。绥谢尔契这样的富源,竟白白地送了给他!
就这样,杜尔查宁诺夫来到了波列伐亚,还带来了自己的工匠。他许诺了不少好处,生意人最会骗人了,不论什么人,他想骗就都能骗来的。
"你们给我好好干,"他说:"诸位爷爷,我和你们可是共生死啊······"
嗨,多甜的舌头——唱得到是好听!从小就靠一张嘴巴过活——骗人骗出花来了。他又顺嘴提起了德国人:"难道各位老师傅还比不上德国人?"
老师傅们本不愿搬离故土的,一听德国人就上头了。他们不想向德国人示弱,因为德国技师一向翘着高鼻子蔑视人,不把我们的师傅当人。老师傅们恼了。他们察看了工厂。一看,工厂设备比他们的要好得多,毕竟是官府造的嘛。他们又到古苗舍夫斯克矿山考察矿石,直截了当地说:"这里的技师都是呆子!这样好的铜矿加上这样好的炼铜炉,至少能炼出一半纯铜。只要和老厂一样给我们备好足够的盐!"
他们知道一个炼铜的秘密——就是把铜矿和盐放在一起烧。
杜尔查宁诺夫相信自已人,把所有德国人都辞退了:"我们不再需要你们了。"
厂主不要他们,德国人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打点行装,有的准备回家,有的准备上别的工厂。可他们觉得诧异:这些乡下佬凭什么本领炼铜?于是德国人怂恿原来在厂里干活的三个外来工说:"请你们留意这些乡下佬有什么秘诀。他们凭什么敢接办这样的工厂?假如你们知道了,就给我们通个消息。我们一定给你们重赏。"
德国人暗中收买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正直的小伙子。他把一切都告诉了老师傅们。这些老师傅对杜尔查宁诺夫说:"你最好全用我们这些本乡人上工,瞧这叫什么事!你叫生人来干活,他也可能是德国人的间谍。不让别人知道我们炼铜的秘诀,对你有好处。"
杜尔查宁诺夫自然同意,可他另有诡计。他也不说,只是心想:"这对我倒是非常有利的。"
彼时,杰米多夫等大厂主在这儿乱收工人:逃亡的农奴、巴什基尔人②、旧教徒等等。大厂主贪图那些人工钱便宜,不用负什么责任,不论怎样对待都行。
② 巴代基尔人
信仰伊斯兰教,居住在乌拉尔南部,长于游牧行猎。在帝俄时代是受压迫的少数民族之一。十月革命后已成立巴什基尔自治共和国,首府为乌发。
杜尔查宁诺夫显然另有打算,他想:"现在不论好坏统统收下,以后就会管不住那批工人,他们一定会吃苦头。逃亡者都是滑头,他们会把别人教唆坏的。巴什基尔人说自己的土话,信仰也与我们不同——这些人才不好管哩。还是从远处把我知道底细的人骗来做工好,我可以叫他们带着家眷一齐来。若是在这儿安了家,还怕他们逃到别处去?这样,厂里就太平了。等他们落到我的掌心,瞧吧,看是谁能工人身上榨出更多的油水来。至于那些逃奴、巴什基尔人、或者别的人,我可不许他们在我的工厂附近停留。"
后来的情形果然是这样。在我们厂里,所有人都信奉一种教。我在塔基尔斯克工厂③做过工,那儿的信仰就多得数不清。我们这儿却从来不曾听见过信奉别种教派的人。厂里人除了管事人员也没有第二种民族。总之,那是一群再合适也没有的人。
③塔基尔斯克工厂
杰米多夫贵族们建立的铁工厂。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西北塔基尔。
炼铜师傅跟杜尔查宁诺夫说的那些话是很合他心意的。他就花言巧语地哄骗:"谢谢你们的指教,众位老师傅,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一切都照你们所说的办理。我们以前的老厂准定关闭,所有工人都叫他们上这儿来做工,也请你们替我留意有没有可靠的人,我可以把他们赎出来,或者长期雇用。请你们为我辛苦一下,我对各位老人家的盛意真是……"
他许了一大堆天大的好处。对于口上功夫,他是毫不吝惜的!他请那些老师傅喝洒,款待他们,亲自与他们一起吃喝,唱跳。这下可把那些老头子都迷住了。
他们回到家乡,就夸赞起波列伐亚来:"搬到那儿去可真自由,什么都便利得很。铜矿很丰富,不管怎么看将来的工钱都不少,厂主跟普通人一样,和我们一齐喝酒跳舞,一点也不压迫我们。跟这样的厂主一起准有好日子过。"
杜尔查宁诺夫手下的办事人员也趁热打铁。他们用花言巧语把工人们骗上了钩。不但招足了炼铜厂的工人,连别的工人也有了。大部分都订了合同长期雇用,有一些工人完全是用钱赎来的,你瞧,那时还是农奴制度。只要是农奴,好好的人就可以像牲口般自由买卖。
他们毫不迟延,就在那年夏季,把所有工人连同家眷都用车运到了新地方——运到我们的波列伐亚来了。退路切断了。不要说用钱赎来的农奴,连那些订好契约的也不可能回去了。管理人员算出来的搬家费,任你做一辈子工也偿还不了的。而且谁愿意丢下家人逃走啊?要逃走,先得怜惜亲骨肉。杜尔查宁诺夫使工人们在这儿扎下了根,所有人都像被铁链子锁在一起了。
炼铜工厂中的旧工人都辞退了,除去那个向老师傅们揭发德国人阴谋的小伙子。杜尔查宁诺夫甚至想把他也赶到矿井里去。可是有一个炼铜的老师傅劝止了他:"那小伙子对我们有功。我们应该让他干活才是——他看来很聪明呢。"
老师傅问那小伙子:"德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你是干什么的?"
"敲'斯通'的。"
"敲'斯通'的?照我们的说法是干什么的?"
"照我们的说法,就是管碎矿机的—敲碎矿石然后把它们筛过。"
"这很简单,"那个师傅说道。"敲碎就行了。可你知道德国人把矿石投到炉子里的情形吗?"
"不知道,"小伙子答。"德国人不许我们工人进去。他们都用自己人。我们只是遵照吩咐去运规定数量的碎矿石。但我在运矿石时,偷偷留意了一点门路。我很想偷学,还留意过他们怎样配料。我也看过一些清除铜矿中杂质的情形。但他们在熔铜时,就完全不允许我们进去了。"
老师傅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然后坚决地对他说:"请你做我的助手。我一定全心全意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给你。你也要把在德国人那儿看到的好方法随时告诉我。"
于是安德烈—这是那个小伙子的名字—就留下来照料熔铜炉。他很快地学会了熔铜的秘诀,没多久就比教他炼铜的那个老师傅干得更加出色了。
过了两年。波列伐亚炼铜厂已经和德国人当手时大不相同。炼出的铜比德国人炼的多出好几倍。古苗什基矿区红红火火,名气传遍了各地,人口也增加了好几倍,都来自杜尔查宁诺夫以前开过小炼铜厂的地方。熔铜炉旁挤满了工人,矿井里的工人更多。杜尔查宁诺夫野心勃勃、到处设法借钱。不论你借他多少,他都有地方生利。看他发了大财,斯特罗甘诺夫这样的大厂主也妒忌起来,他们向官府告状,说古苗什基本来在他们的领地内,是杜尔查宁诺夫把它平白地抢走的。他们说,政府应该收回来归还给他们。可是杜尔查宁诺夫有财有势,许多大公爵和国会议员都和他有了交情。因此诉讼最后不了了之。只要有钱,办这种小事还用花多少时间!
工人们却愈来愈困苦。尤其是炼铜的师傅们对杜尔查宁诺夫的欺骗手段更加恼怒。炼铜刚开始时,他还常常到厂里来,很客气地对师傅们说:"老师傅们,暂且忍一忍吧。莫斯科不是一夜建起来的,让我们先把工厂整顿好,再往后,你们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什么好日子啊!日子愈长久,生活愈苦。矿井里可以任意打死工人,管事对待这些老师傅也愈来愈凶了。管理人员会对着最好的炼铜师傅的牙齿一拳打去,一面还骂:"不要仗着你们的一些炼铜秘诀!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更好的炼铜方法了。我们去告诉老爷,他会给你颜色看!"
没错,杜尔查宁诺夫早就叫做老爷了。老爷就是老爷,不能叫他别的名字。到工厂里来的路径,他也忘记了,你瞧,他忙得很——钱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呢。
劝乡亲们搬来做工的老师傅们,聚起来商量说:"非上他本人家里去不可。他是变成了老爷,可也是个懂事理的和气人儿啊。难道他忘了跟我们一起喝酒跳舞的日子吗?让我们去和他把事悄说个明白。"
所有人都一起去了,但老爷家里的人不许工人们进去,对他们说:"老爷刚喝过咖啡,现在睡了。你们还是回到厂里去,到炼铜炉旁去好好干活。"
大家都吵起来了:"哪儿是睡觉的时候!中午还睡!把他喊起床来!叫他出来跟我们说话!"
老爷出来了。显然才睡过午觉。他身旁拥满了带枪的卫队。可是担任炼铜助手的安德烈,年轻气盛、丝毫不怕,喊得比任何人都响,痛痛快快地把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斥责了一顿。最后又讽刺道:"你记得盐的事情吗?没有盐你哪会有今天!"
"怎么不记得!"老爷狠狠地答道:"把那小伙子抓起来。打得他皮开肉绽,再好好撒上盐,这样他会把盐记得更牢靠。"
老爷指到的别人也被抓了起来,不过,杜尔查宁诺夫是非常刁奸—他不像官府那样处置工人。他并不是随便抓人,而是经过考虑的:总之,决不使自己的钱袋受到损失。他虽然不上工厂,可是通过一批告密的小人,厂里的大小事情、什么人在打什么主意,他都知道。那些大胆的、敢说话的师傅都遭了鞭打,不作声的老实人却平安无事。
他只是威吓道:"给我瞧着:假使你们不卖力,也得跟他们一样挨打!"
胆小的师傅们都吓坏了,干了双倍的活,处处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岔子。但无论如何,人手还是不够——怎会没损失呢?于是又接连起用旧师傅,教安德烈炼铜的老师傅已经死了,因为他老人家鞭子挨够了。只得找安德烈来顶替他的位置。安德烈表面上并不介意——他照旧是一个出色的师傅。干的活仍旧比厂里的任何一个师傅都出色。杜尔查宁诺夫的手下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还不时去取笑安德烈。他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咸肉"。
安德烈有时甚至自嘲到:"我这肉太咸了。"
他们是信了安德烈。可有一天,安德烈却耍了个花招,让两个熔铜炉里的铜凝结了起来。他破坏得很巧妙,使铜凝结得非常牢固。他干得太彻底了。
自然咯,他被抓起来送进了矿井的掌子,用铁链拴住了脚。矿工们都知道安德烈,极力营救却毫无结果。到处布满了巡查的人,而且对工人们严防死守······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
使一个拖着铁链的人丧失健康,哪里用得着多久?比他强壮的人也会支撑不住的。吃的东西坏极了。水呢,有时拿来,有时没有——只能喝矿水!这种矿水对心脏是极其有害的。安德烈被折磨着挨过了半年,一年下来,身体就完全垮了,人像影子一样——这样的人根本没法再叫他干活。
矿山监工对他说:"你再等一等吧,很快就可以轻松了。在这儿挖个坑不费什么事的。" 他的意思是准备把小伙子就地埋掉。安德烈自己也知道——他已经不行了。但是年纪轻轻去死,怎么能甘心啊。
"唉!"他想,"人家说矿山里有铜山的女主人,都是胡说八道。还说她能帮助人哩。假如真的有女主人,她怎么不来帮助我?眼睁睁看着我在掌子里受苦死去。什么铜山的女主人:都是那些人瞎说,骗自己的。"
他这样想,就在他站着的地方倒了下去。掌子里非常潮湿,他一倒下去,地下的水就向四面迸溅。地下的矿水很冷很冷。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他已经没知觉了,就快要死了。
在地上躺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觉得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像躺在草地上,微风吹着他,太阳暖洋洋的,那种暖和的程度,就跟割草的时候一样。安德烈躺在地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概是我临死前梦见了阳光。"
可他觉得身上愈来愈热,终于使他睁开了眼睛。起先,他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来他并不是躺在掌子里,而是躺在一座长满了树木的可爱山坡上。身边的松树非常高,山顶的草并不稠密,还夹着黑色条纹的小石子。右边有一块非常大的岩石,和墙一样平滑,却比松树还高。
安德烈用手摸摸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接着又碰碰石头,拔拔草,搔搔大腿—由于肮脏和潮湿,他的腿上全是泥浆……可是却不是做梦,腿上泥浆还在,脚上的铁链却不见了。
"原来是他们把我当作了死人,拖到矿井上而来了,"他想。"因此解掉了铁链,把我丢在这儿。现在我醒过来了、可是怎么办?立刻逃走还是等等?是谁把我拖到这里来的?"
他环顾四周,只见大石头旁边有个小木桶,桶盖上放着切成一片片的面包。安德烈高兴极了,他想:"一定是伙伴们把我扛来的,他们没有把我当作死人。瞧,有面包还有饮料!一到天黑,他们准会来这儿看我。那时候就可以知道一切了。"
安德烈吃完了面包,把饮料喝得一滴也不剩,心中却奇怪起来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饮料。喝了不醉,却使人增添了不少力气。吃饱以后,安德烈觉得很舒服,他永远也不肯离开这个好地方了,可是忽然又想起:"以后可怎么办?自己人来了是再好不过,但来的如果是那些管事呢?必须好好察看一下四周,看这小山在什么地方。最好能再洗个澡!换套衣服才好!"
活人就得打算活下去,他关心起自己来了。他爬上了那块大石头一看:下面就是古苗舍夫斯克矿山,工厂的厂房也不远,还看得见象苍蝇般在地上行动的人。安德烈害怕起来——也许人家会从下面突然发觉他。他爬下石头回到老地方,忽然看见前面有许多蜥蜴爬过。蜥蜴可真不少,各种颜色都有。其中有两只最特别。一只大些,另一只小些,都是绿色的。
那些蜥蜴爬来爬去。在草丛中躲躲闪闪地好象在游戏。很明显,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感到非常快活。安德烈出神地瞧着蜥蜴,没有发觉天空聚集起一片乌云。忽然,下起雨来了,蜥蜴都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两只绿色的没有逃走,还是互相追逐着,而且离安德烈很近。雨下大了,两只蜥蜴很快躲到大石头下面,把头一伸,忽然不见了。安德烈看得出了神,不想去躲雨。因为天很暖和,雨不会下很久的。安德烈索性脱去了衣服。
"就让雨水把我身上的肮脏冲掉吧,"他一面想,一面把自己的衣服铺在地上。
雨停了,蜥蜴又爬了出来,到处溜来溜去。蜥蜴都没有淋到雨。安德烈却觉得身上发冷。天快黑了,照在身上的阳光已经没有力量。于是安德烈想:"最好人也能像蜥蜴那样,一下子钻到石头下面去—那不就回到老家了么。"
他走近刚才从眺望矿山和工厂的大石头,把手放了上去。没有用力,只是在石头上面轻轻一按。那块大石头突然摇动了,好象要压在他身上一般。安德烈跳了开来,石头又回复了原状。
"多奇怪的事?"他想。"这么大的石头竟会摇动,险些儿把我压死。"
他又走近了那块大石头,仔细察看一番。周围什么空穴也没有,石头在泥土里陷很深。他用手在一个地方按了一下,又换了一个地方按一下。可岩石就是岩石,难道它会摇动吗?
"大概因为我身体衰弱,头晕目眩,才觉得它好象在晃动,"他想着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两只蜥蜴又爬出来。只见其中一只将头伸到安德烈第一次用手按过的那面一碰,那大石头就摇动起来,与泥土接触的地方显露了一道很大的裂缝。蜥蜴朝里面一钻,裂缝不见了。另一只很快地爬到另一边,躲在那儿守候,一面还看着安德烈,仿佛说:"它非从这儿钻出来不可,别的路是没有的。"
安德烈等了一会儿,果然,岩石另一边的底部出现了细缝,细缝扩大了。钻到里面去的那只蜥蜴伸出头来探望,好似在在找躲在外面的那一只。但躲着的那一只却伏在那儿动也不动。突然,它向空中一跳,落到刚出来的那只蜥蜴的背上——"捉住了!"
它的意思就仿佛是这样,小眼睛闪耀着光芒,显得非常高兴。然后两只蜥蜴溜了开去,很快就看不见了。好象它们故意地做给安德烈看,从哪儿可以进去,从哪儿可以出来。安德烈又察看了一下岩石。岩石光溜溜的,什么裂缝也没有。
"唔,让我再试一下,"安德烈想。他用手在老地方一按,那岩石的顶部又向安德烈倒了下来,可是这一次安德烈不怕了——他向下面望去。裂缝下面有一层层的阶梯。那阶梯非常漂亮,和贵老爷新屋里的楼梯一般。安德烈的脚踏到第一层阶梯上,两只蜥蜴突然溜了下去,仿佛在前面替他领路。安德烈又踏了两层阶梯,可是他的手还推着石头,他想:"假使我再下去—大石头立刻会把我关在里面。叫我在黑暗中怎么办?"
他这样站着,两只蜥蜴也停了下来,它们对他望着,好似在等待他。安德烈忽然明白了:"莫非是铜山娘娘故意试试我的勇气?人家说,这是她对凡人干的第一件事。"
他打定了主意,大胆地向下走去。当他的头到了裂缝下面时,他放开了手,大石头就关上了。可是下面好象太阳光照着一般,一切都君得清清楚楚。
安德烈一看,在他前面是一道有花纹的双扇石门,右手边又是一道单扇小石门。两只蜥蜴很快地向小石门爬去——意思是请他上那里去。安德烈推开了小石门,只见里面是一个浴室。浴室里应有尽有,只是一切都是石头的。那儿有石头的阶梯、石头的水楷、舀水的石杓子以及别的东西。只有浴帚是桦枝的。浴室中热得很—小心烫坏你的耳朵。安德烈高兴极了。他想先把衣服脱下来在石炉上烘一下。衣服刚脱下来就不见了。他向周围一看,只见靠壁的架子上放着簇新的衬衣,衣钩上挂着许多衣服和裤子。各种衣服都有:有贵族穿的,商人穿的,也有工人穿的。但安德烈想也不想,急急忙忙地爬到石阶梯上面,痛痛快快地洗了个蒸气浴——浑身上下都用浴帚拍过。洗得再痛快也没有了。接着他坐下来休息。然后,他穿上一套工人穿的衣服,因为这对他习惯些。他走出了浴室,两只蜥蜴已经在双扇石门旁边等候他了。
安德烈推开了双扇石门——这是什么地方啊!在他前面是一个他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厅。四面墙壁上是宝石嵌成的花纹,中间是一张石桌子。桌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食品和饮料。安德烈早已饿了,毫不踌躇地坐了下米。食物是普通的,饮料却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和他以前在小木桶里喝到的一样。那饮料似乎很猛,喝了却不醉。
安德烈仿佛在最盛大的节日或婚礼中一般,吃饱喝足了,然后向两只蜥蜴一鞠躬:"谢谢你们的款待,两位娘娘!"
两只蜥蜴却高踞在一个凳子上,向他点着头,仿佛说:"用饱,客人:用饱!"
略小一些的那只蜥蜴,从凳子上跳到地上,向前面爬去。安德烈在后面跟着它。它爬到一张床旁边停了下来—意思是:"现在请上床睡觉吧!"那床非常华丽,简直叫人不敢用手碰它,可是安德烈鼓起了勇气。他在床上一躺,立刻睡熟了。原来的亮光也就突然熄灭了。
另一边,古苗什基矿山里的监工正在发慌。早晨他向掌子里一看——犯人是不是还活着——里面只剩下了一副铁链。这下子他可急坏了,赶忙跑来跑去地问:"他躲到哪里去了?现在可叫我怎么办?"
监工到处找,连一点踪影也没有发现。是谁帮他逃走的呢?弄不清楚。去告诉上司吧,又怕自己倒霉。他们会说他监视不严。最后,监工想出了一个掌子崩塌的计策。这事干起来可不容易,但结果总算干得巧妙——他先在两边掘了一阵子,又在掌子顶部挖了好一会儿。这才跑到上司那儿去报告。上司对这事情不很上心,就相信了他。
"掌子顶部塌下来了,那家伙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了一段铁链。" 监工还说:"这掌子不用挖了。顶上很不牢固,好的矿石也早挖完了。这死家伙,不论躺在什么地方还不都是一样。"
矿工们跑来一看——崩塌明明是故意做出来的,可是他们不作声。他们想:"小伙子给折磨死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呢?"
工厂管事又报告了厂主老爷:"那个故意破坏熔铜炉的咸肉,在掌子里压死了。"
杜尔查宁诺夫老爷也忘不了从中取利,他说:"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必须将这事情告诉神父,让他们好好向大家宣扬一下:反抗老爷会得到什么报应。"
神父们到处宣扬起来。全厂人都知道了:安德烈是因为掌子顶崩塌了压死的。大家都觉得可怜。"多好的小伙子,这样的好人实在太少了!"
可是安德烈在干什么呢?他洗过澡,又睡到了床上。睡在又暖又软的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翻个身又睡。最后,他睡醒了。精神非常饱满,好象从没生过大病,也没有在矿井里躺过。桌子上放满了食品,两只蜥蜴爬在凳子上,看着他。
安德烈吃饱喝足了,朝两只蜥蜴一鞠躬,说:"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答谢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的盐。我准备送他一份厚礼,叫他喷嚏打得流出眼泪来。"
小一些的蜥蜴立刻从凳上跳到地上,很快地爬了开去。安德烈跟着它。那蜥蜴领着他到另一扇门前。他开了门,那儿也有一架直碰到天花板的小梯子。天花板上有个半圆形的小铜环,像一道门的把手。聪明的安德烈立刻理会到这是作什么用的。他走到梯子顶上,用手一扭那个铜把手,上面就出现了一道裂缝。安德烈爬出了裂缝,又回到了小山顶上。他一看,时间已经很晚—太阳早已下山了。
"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想。"我可以趁天黑走到矿山那边去。也许,能看到个熟人,可以问问厂里的情形。"
安德烈悄悄地走去。他非常小心,使自己不被坏人发现。他偷愉走近矿山,在一丛石楠树后面躲了起来。在矿山旁边来往的人虽然很多,却没有适当的机会。有的是成群结队地走过,有的人却是靠不住的。天已黑下来了。这才有一个单身的人走过来。那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小伙子,人倒是靠得住的。他和安德烈一起在炉子旁干过活。
安德烈对他轻声说:"米哈洛!请你走近些。"
米哈洛向声音走了几步,停下来问:"谁在喊我?"
"请你走近一点。"
米哈洛又走近几步,心里开始打鼓了。安德烈从树丛后面探出头来,想使他看清自己。米哈洛却大喊了一声,拔脚就跑。好象是故意跟安德烈作对似的,正当紧要关头,偏偏又来了一个女人。她看到安德烈,就突然大叫起来——叫你都来不及捂耳朵。
"哎哟,上帝啊,死人!哎哟,死人!"
米哈洛也叫道:"我看见了咸肉安德烈!面貌和下矿前一样!喏,就在那丛石楠树后面!"
整个矿区都哄动了。矿山那面跑过来许多人,由管事领着头。有些人说:"一定要看个明白,究竟是什么家伙!"成群结队的人愈来愈近,安德烈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安德烈想:"挺身出去是毫无好处的。来的人中间难保没有坏家伙。"
他离开树丛,到树林里去了。跑来的人不敢深入,在石楠树丛前面嚷了一会儿,就走散了。
这时候安德烈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循着树林绕过古苗什基矿山,乘着黑夜一直走到炼铜厂里。大家看见他就吓坏了,抛下一切逃走了。夜班监工在惊恐中吓得爬上了屋顶(到第二天,人家把他从屋顶上抬下来时,已经昏过去了)。安德烈就一直走到炼锅炉旁······他又让炉里的铜液结结实实地凝结了起来。最后他就去找杜尔查宁诺夫老爷。
杜尔查宁诺夫自然听到了死人出现的消息。他叫人把神父们找来念经,神父们早就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他只得下令让大门紧闭,不准放任何人进门。安德烈碰不到老爷,只得回到老地方去,回到四壁雕着石头花纹的大厅里去。
他心中想:"等着瞧吧!我非叫你记得撒盐的事不可!"
第二天,工厂里一片混乱。难道这是闹着玩的事——所有的炼铜炉都彻底毁了。杜尔查宁诺夫老爷急得嚎啕大哭。古苗什基矿山旁也挤满了人。厂主命令他们把压坏的死尸掘出来,准备把它交给神父们—按照丧礼好好的把他埋葬了,以免他再出来作祟。
崩塌的矿洞掘开来了,那儿什么尸体也没有。只剩下一条铁链,足镣的铁圈还是好好的,甚至连锯痕也没有。于是监工倒了霉,他起先还想抵赖,想把责任推到工人们身上,最后还是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派人报告了杜尔查宁诺夫老。
老爷立刻换了个样子,他怒叫道:"既然还活着,快去捉住他!"
他把所有的矿警和探子,都派到树林里去搜查。安德烈不知道这件事,天快黑时,又出来到小山顶上。地下的石厅里不论多么舒服,总不如在山顶上好。他坐在大石头旁边苦苦地想:怎样才能和伙伴们会面。此外,他心里还想念着一个可爱的姑娘。
"大概,她也相信我已经死了,她会哭得很伤心的吧?"
事情真巧,那时候有两个姑娘沿着树林定来。可能是从草地上回来路过这儿,或者是采野莓子来的······夏天进小树林的人真不少。她们渐渐走近小山来了。起先安德烈听见她们唱歌,然后连谈话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个说:"塔秀卡听到了安德烈的事,倒要好好想想。你瞧,人家说他还活着呢。"
另一个姑娘答道:"怎么不是活着,厂里的炉子都被他破坏了!"
"喂,塔秀卡怎么样?她准备找他吗?"
"她是个傻姑娘,这塔秀卡,昨天我跟她说了老半天,可她偏信家里一些老婆婆的话。塔秀卡害伯安德烈到她窗下来作祟,心里害怕得很,独自在哭哩。"
"真是个傻姑娘。不配嫁给这样的小伙子,若是我有这样的未婚夫——就算死人我也不怕。"
安德烈很想出去看看:究竟是哪一个姑娘在批评塔秀卡。
接着又想:"不知能不能通过她们送消息?"
他向声音来的地方迎了过去。一看——两个姑娘都是熟识的,只是无论如何不能出去。你瞧,周围来往的人很多,甚至还有小孩子。还怎么能出去啊?
瞧了又瞧,只是不敢出去。终于折了回来。安德烈在大石头旁边坐了下来,心中非常悲伤。可是,刚才他下去时,已经被老爷的一个狗腿子看见了。他悄悄回去通知了别的人,把小山包围了起来。他们都非常高兴。领头的大叫道:"捉住他!"
安德烈一看,四面八方都有人跑来,就用手一按石头,躲到地下去了。矿警和探子们跑到山顶上一看—什么人也没有。躲到哪里去了?于是,他们想推开那块大石头。气喘喘地拚命使劲。嘿,难道能推得动它?他们想了一会,不禁又害怕起来。
"看来,真的是鬼,不然,能钻到石头里去吗?"
他们跑到老爷家里,报告了这件事,老爷听了吓得浑身发抖。
"我有事上绥谢尔契去,"老爷说:"那边急得很。你们一定要捉住他。要是捉不到,我回来后就对你们不客气!" 他威吓了一番,跳上马就向绥谢尔契飞跑。
手下们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这样决定:每天派人去巡查小山。安德烈躲在大石头下面也在考虑:怎么办?整天闲坐着,实在不习惯,出去又不可能。他想:"晚上倒可以试试。不知能不能趁着昏黑偷出去,到那时候再看吧。"
安德烈决定了以后,想在包裹里放些食物,以便在路上充饥,却看不见蜥蜴。他觉得独自在桌上拿走食物不大好——有偷窃的嫌疑。
"也罢,"他想,"没有食物也不要紧。只要我能活着出去,不怕赚不到面包。"
他向雕花的石头大厅看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里面的陈设,然后说:"谢谢屋主人,我要上别处去了。"
突然,铜山娘娘在他前面出现了。安德烈惊呆了,心想:"多漂亮的姑娘啊!"
铜山娘娘却说:"不能朝上面走。你得朝另一条路走。食物尽管带走好了,不要客气。要多少就拿多少,这是你应得的。循那条路走,自然会通到外面去的。现在你开了那扇门,走吧,听着,切不可回头张望。你会忘记吗?"
"不会忘记的,"安德烈答道。"谢谢你对我的一切好意!"
他向铜山娘娘鞠了一躬,然后走向门边。门边站着一个和铜山娘娘一模一样的姑娘,而且跟铜山娘娘一样美丽。安德烈忍不住了,不禁回过头来,看原来的那一位是不是还在那儿。只见她举起手指威吓他道:"忘了自己的话了吧?"
"忘了。"他答道。"我昏了头了!"
"唉,咸肉!叫我对你怎么办?"她说。"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一看见姑娘就露了破绽。"
"随你的便,"安德烈答道。
"也罢,第一次饶了你,第二次可别再回头张望。那会闯祸的!"
安德烈走到门前,门边的那位小娘娘亲自为他开了门。
门里是一条坑道。坑道里很光亮,一眼看不到头。
安德烈究竟是不是又回头看过铜山娘娘,以及那条坑道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关于这些事情,老年人没有对我说过。从那时起,在我们工厂附近,永远见不到这个小伙子了。可是大家还是常常记起他。他给杜尔查宁诺夫添了多少麻烦啊!
你听着吧,那些狗腿子在大石头附近巡查了很久。他们日日夜夜围着大石头打转。工人们常常故意走到那里去看这些呆鸟。后来,狗腿子自己也倦了,他们就用炸药去炸这块大石头,把矿工们都赶到那里去看。石头自然被炸开了。一直到了那时候,杜尔查宁诺夫老爷的精神才复原——他不再害怕,又骂起手下人来。
"你们白费力气去巡查大石头,"他喊道。"却使古苗舍夫斯克矿山和工厂受到了大损失:瞧,管事的屁股都被烫焦了。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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