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发生在一九零五年以后，刚巧在和德国人开战前。
那几年，玉石行业碰上了大困难，特别是孔雀石师傅最倒霉。石料来源大大减少，出产过鼎级孔雀石的古苗舍夫斯克矿山也完全荒废，矿渣堆都被人不止一次地翻过。塔基尔斯克铜矿山或许还能偶然找到几块孔雀石，但这也不常有。谁想得到这种石料，就得像猎人狩猎奇珍异兽一样，到四面八方去找。正因如此，外国人在城里设立了商行，专门收买珍品。这些商行，自然是不肯替本地师傅出力的，常常是一见什么好料，马上就运到外国去了。
也许还得指出这样一个事实：孔雀石器的风潮已经过去了。这对于石工行业来说也是常有的事：爷爷毕生精力雕琢出来的东西，到孙子手里就没人看上一眼。当时，只有红宝石和黄玉才有人问津，因为可以供给教堂或宫庭作装饰。宝石制品呢，在当时的店铺里十分便宜。极普通的石头，按照德国式样制成种种东西：把有颜色的石头镶在成色不错的金银上就行了。说实话，这对于巧匠来说很没意思。制好了一件，吸一口烟，唾上一口，又打起另一件。市场上的货色，是最没意思的玩意儿。懂得这一门的人，看了就会发呕。
可是，从小钻研孔雀石花纹的那些老头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抛弃自己的手艺。他们想出了好点子：不但找到了宝贵的石料，也找到了识货的主顾。
我们厂里就有这样一位老师傅，叫做铁老汉叶夫拉哈。当时有谣言说，叶夫拉哈有个秘密的孔雀石矿穴。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可不知道，只是人家告诉我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好像有个皇后的大喜日快到了。不是普通的命名日①或者生日，而是什么，照现在的说法，几旬大庆之类的好日子。也许是生了第七个公主或者是别的什么大事。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沙皇的家庭会议决定，大家都要尽力在那天送皇后一件有趣的礼物。
① 命名日
俄国人生下孩子后正式到教堂取名的日子。
谁都明白，皇家情形常常如此：打个喷嚏，有人会备好手帕。要喝茶，马上有人端来。想吃东西，也立刻照办。皇家礼物方面，就专门由一个叫法布尔齐的法国人办理。法布尔齐精通此行。他开设了一个大工场，专门雕琢珠玉宝矿。他的宝石生意在两个都城②里都生意兴旺，作坊里的师傅也堪称一流。
② 两个都城
指旧京域莫斯科和新京城圣被得。
沙皇召见了法布尔齐，对他说："必须在纪念日前给皇后准备一件震惊众人的珍贵礼物。"法布尔齐呢，立刻鞠躬说："照办。"心里却想，这可是个大难题。
他自然清楚，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来讨欢心。这一次可不简单。钻石、猫儿眼和别的珍宝，皇后是不稀罕的；头等货色早就装满了她的箱子。精工细雕也不会引起她的赞叹，因为她根本不懂。法国人还知道：从一九零五年以来，皇后就不愿着见红颜色的宝石。
也许是因为红宝石使她想起红旗，也许是别的使她吃惊的事，也许是秘密传单上的宣传画：画着她和沙皇血淋淋的手在地上摸索。是不是真的这样，我统统不知道，也用不着追究。总之，从一九零五年起，你不能拿红宝石给她看，她一看见就会拼命叫喊，忘掉所有的俄国话，马上用德语破口大骂。接下去就是审问和拷打：把这种颜色的宝石拿到皇后眼前有何用意？主使者是谁？同谋者又是谁？不用说，谁愿意去招这种麻烦啊！
法布尔齐苦恼得很，他左思右想：该用什么礼物才能讨皇后欢欣，上面还不能有一点红色。想着想着就和作坊师傅们商量起来。他说明一切，然后问道：
"你们认为打造一件怎样的礼物才好？"
师傅们众说纷纭，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其中有个老头子说："照我看来，孔雀石最好，这石头讨人欢喜、有很大的吸引力，就是最蠢的傻瓜看到它也会高兴的。"
自然，做老板的马上对老师傅说：关涉到皇帝的礼物，万万不可提起傻瓜看了也会高兴，这会使他吃官司；但用石头做礼物嘛，他是完全同意的。他说："你说得好。孔雀石大概是最适合做这次礼物的了。"
别的师傅们怀疑地说："近来怕是找不到上好的石头吧。"
可他们的法国老板却仰仗着钞能力说："只要不限价钱，什么石头都弄得到。"
事情就这样决定：给皇后制一本皇家相簿，封面就用孔雀石雕琢，上面该有什么装饰也想好了。说了就做。就在当天，法布尔齐马上派心腹到我们这一带来，嘱咐他说："不要吝惜钱，只要质地够好，颜色素净！"
法布尔齐的差使到了我们这儿，就到处寻觅。自然，他先到古苗什基找。那里的宝石师傅断然拒绝了：没有好的石头。他又把鼻子伸到塔基尔去，那里虽然有几块，质地却不咋地。又到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去，贿赂里面的职员去探听。但连他们自己都是一小块一小块地收买，难道还能有什么好货？差使垂头丧气，但是谢天谢地，一个矿工提醒了他，说：
"你可以去铁老汉叶夫拉哈那里看看。他一定有孔雀石。不久前，他亲手卖掉一件孔雀石制品，那些本地商贩和外国买办对他挥了一个星期的拳头，还跺着脚威胁说'叶夫拉哈以后甭想拿了石头到我们这里来。五戈比给我们也不要！' 叶夫拉哈却嘲笑了他们一顿，还叫人带去了问候：'很高兴我不用搭理这些无赖。我可没忘以前对他们低三下四的苦味儿，这样的事以后决不会再有了。谁要孔雀石，让他自己到我这里买。我还得掂量掂量：该接待谁，该打发谁。我绝不会为了这些家伙发愁。虽然我老了，打他们脖子的劲头还是有的，凭他们有十担重的石头良心，也要叫他们象小鸟一样飞出门去！＇"
法布尔齐的心腹听了那矿工的话，心里有些不安，他问："看样子这位叶夫拉哈不差钱？他大概是个阔佬吧！"
"不，"矿工答道："他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只是对手艺看得比钱还重。如果他不愿意，卢布就引诱不了他，但如果他对干的活有兴趣，价格就不会贵到哪去。他的制品呀，凭你放到展览会和皇宫里，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丢脸的。"
采办石头的人听后放心了一些。他想：倒是可以设法激他一下。我可以说，那孔雀石是给皇宫里的。他的想法果然没有落空。叶夫拉哈知道了孔雀石的用途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同意了，他只问："你需要多大的孔雀石？要什么样的花纹？"
差使就对他说明：那本相簿的封面必须有八寸长，四寸宽，石头最好有天然花纹。花纹还不能和糊壁纸上的花纹相撞。
叶夫拉哈说："很好。我能找到这样的石头。你过一星期再来吧。"
最后讲定了价钱—两百卢布一块。采办石头的人一点也不敢还价。他还想多说几句，叶夫拉哈已经烦了，打断他说："我对你说过——过一礼拜再说，干吗要在眼前空谈！"
过了一星期，差使果然来了。孔雀石的封面已经做好了，不是两块而是四块。每一块孔雀石板，你敢信吗，都像春天阳光下被微风吹动的青草，泛着绿色的柔波，每一块孔雀石板都各有各的花纹，没有一丛曲刻或一条卷纹相同。做得又是那样巧妙，连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也能看出哪块跟哪块相配。一句话，是个杰作！
叶夫拉哈把自己的制品摊在桌上，说："随便你拣一对好了！"
心腹自然是懂得玉石价值的。他仔细地看过了孔雀石封面，没有找出丝毫缺点。他欣赏了一会儿花纹，说："我都要买。"
"那没什么，"叶夫拉哈说："要你就拿去吧，付钱来。"
心腹照约定的价钱很快地付了钱，马上就动身回家。法布尔齐的那些宝石师傅对这几块买来的孔雀石都称赞的不得了，唯有那个以前建议用孔雀石的老头子有些怀疑。
"好象是人造的石头，"他说："不是天然的。似乎是用手工制成的。"
别的师傅都笑起了。他们想：老头子胡说八道，无非想表示自己比别人高明罢了。可是老板却说："哪怕是人造的，也不比真的差呀，就手艺来说，比天然的还难得哩。"
这样，终于做好了稀奇的相簿。沙皇听说还有另外一对孔雀石封面，就嘱咐法布尔齐，非有他的命令不能动用。于是这一对封面就藏在法布尔齐那里，一直藏到法国某个权贵来拜访沙皇的那一年。这位要人带来了一个师傅，是以琢磨钻石出名的。
彼得堡琢磨宝石的师傅和法布尔齐工场里的师傅们都想向他讨教。于是他们像是未婚夫跟着未婚妻一般，钉在他的后面，拍他的马屁。有人想起给他看看皇家宝石，得到了允许。于是外来的名师在这些制品中看到了叶夫拉哈制的孔雀石封面。他对美丽的石头很惊奇，叹了口气，说："你们真方便，雕刻宝石用不着费什么心计。看，变成了多稀罕的物件啊。"
我们的师傅向他解释说：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那是要用一块块孔雀石拼凑起来的。
"这个，"他答道："我也知道，费的工夫自然是很大的，但无论如何不用下什么精巧的工夫，只要手头有现成的各种花纹的小石块就行了。"
有一个师傅钉住他的这句话说："在我们的工场里，为了这孔雀石封面的石头究竟是人造的还是天然的，还引起过争论哩。"
法国名师一听就好像被人打中了要害：自尊自大的气派一下子消失了，他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问：谁说的？为什么？有什么根据？争论是怎么解决的？他尤其想探听制孔雀石的师傅住在什么地方。自然，他很奇怪，竟没有一个人能够确切地解答他的问题。
大家所能够说给他听的只是：孔雀石封面是法布尔齐的心腹从某工厂区买来的。据说师傅是一个脾气很怪的乡下佬，活像是一根弹簧，嵌不对地方就会跳起来弹破你的前额。至于师傅叫什么名字，谁也说不上来。他们说，必须问那位心腹，只是他离开圣彼得堡给老板办事去了。
第二天，外来的名师特地赶到法布尔齐的工场里，去打听孔雀石封面。那位年老的孔雀石师傅没有隐瞒，他说，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别的师傅又争吵起来了，个个都想证明自己的主张不错。后来连法布尔齐也跑来了。听了一会儿，就和刚来的那位名师叽埋咕噜地说起他们的本国话—法国话—吩咐别人把那对贮藏着的孔雀石封面拿来。
"干吗要白费时间，"他说："让我把封底锯下一个右角来，好好检验一下。这样做，封面也不会受到损失。因为角子上可以镶嵌，或者用别的装饰品补上，但我们却可以确定这究竟是什么石头：是天然的还是人造的？"
很快，他们锯下了孔雀石封面的一只角，用镪水来试验，磨成了粉，又秤了重。总之，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还是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只知道成份和孔雀石差不多，又不是完全一样。不过有一点大家都同意了，就是那个老师傅并不是胡乱稍疑的：其中必有蹊跷。
那位法国名师对这事情比谁都起劲，拿来了许多书，动手翻阅。当他确定制封面的孔雀石确实是人造的以后，就立刻跑到法布尔齐的办事处去。他想，那里应该有那位师傅的姓名纪录。办事处里果然有一张收条："今收到某某尺寸孔雀石板四块价洋贰仟卢布整"。
虽然叶夫拉哈不识一个字，下面却有一个类乎签字的小钩儿，再下面是录事的签名，还打上一个当地区公所的印子。法布尔齐的那位心腹自然照规矩看没了钱：他付了叶夫拉哈八百卢布，向区里的录事塞了一百或两百户布，其余的就统统放到自己的腰包里去了。
给法布尔齐的那个心腹打去了电报，叫他把那个给皇家照相册制封面的孔雀石师傅的全名和住址报告上来。但那个心腹很害怕。他想，说不定足那桩侵吞款子的事情被发觉了吧，就置之不理。又发出了一通电报，又发出了第三通—老是一个不理。于是法布尔齐亲自给他写了一封极严厉的信。信上说，这自坐着，好象那外国人不关他的事。你要明白，他从来就不肯奉承城里来的主顾，他对那些人是不在乎的。
外国名师站在门旁，四下环顾。他走近门阶，脱去白帽子，按照标准的法国礼节问起老头子米。他说："请问，我能见见琢磨孔雀石的师傅叶夫尔雅克先生吗？"
叶夫拉哈一听他的口音，知道来了个外国人，就很客气地说："您有什么事，瞧，我就是您说的孔雀石师傅。整个工厂就只留下我一个了。老的都死了，年轻的还没出师。我也不叫什么'水壶'①，而是叶夫拉哈·彼得罗维奇。外号叫做铁老汉，写在册子上的姓是麦德维杰夫。"
① 叶夫尔雅克
法国人叫他"叶夫尔雅克"，这音同"水壶"（法尔雅克）的音很相近。铁老汉指他有骨气，脾气刚强。
法国人，自然，对俄国话懂得很少，却不断点着头，脱下那副绿色的手套和叶夫拉哈握手，一面叽哩咕噜地说着。总之是这个意思："我们以后就熟识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和父名。"又说明他自己是一个琢磨钻石的师傅。
叶夫拉哈对钻石夸赞了一番。他说："这种石头叫你找不到一点毛病。难怪它这么值钱，因为它叫人看了高兴。谁都知道，玉石各有好处。我们的那一种，价钱虽然很便宜，却能在人的心坎里唤起春天，使人愉快。"
法国人又点起头来，又叽哩咕嗜地说了一番，意思是："我很高兴和你谈话。我特地从法国赶到这里来讨教。"
叶夫拉哈却对他开玩笑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很欢迎；如果你有坏心眼，那我的门没有关着，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出去。"
叶夫拉哈领着客人进了屋子。他叫媳妇准备茶炊，自己把酒瓶放在桌上，招待客人很殷勤。他们开始聊天，这位外国来的师傅老是把活题转到一个地方；想看看叶夫拉哈的工场。叶夫拉哈对这一点很怀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他说："有什么不肯给你看的呢？我又不是铸假币的，看看是可以的."
于是，叶夫拉哈领着客人往菜园子里走。那里有一间小屋子。小屋子，自然不会大。门虽然阔，不弯腰是进不去的。可是，这个却阻挡不了法国人：他也不怕弄脏自己的白帽子，竞抢在主人的前面进去了。叶夫拉哈对他很不满。他想：
"瞧，他窜得多快！他以为我一定会告诉他哩："
小屋里按照规矩放好了有磨盘的车床，和铁制的小灶。清洁，当然谈不上，但无论如何却整理得井并有条：有的地方放着矿石，有的地方放着磨过的绿色的石粉，敲碎了的矿渣，以及筛过了的炭末等。那位法国师傅仔细地看过一切，用手试过，看来，他什么东西也找不到。
叶夫拉哈当面嘲笑他说："这儿没有水泥。我用不着这个。"
法国师傅东张张西望望，显然是亲自看在眼里还是莫明其妙。叶夫拉哈走到车床旁边，拿过一只箱子，从里面倒出一百块以上孔雀石板，说："老爷，看看我用那些废物制出来的东西。"
这位法国名师就去比较那些孔雀石板，只见每块的颜色各不相同，花纹也不一样。法国人惊异得很：怎么会这样？叶尖拉哈笑道："我常常从这小窗子里眺望外面的野地。它能够为我显示出各种颜色和花纹来，在阳光下面是一种，下雨时又变成另一种。春天是这样，夏季就不同，秋季又自成一种。它总是很美丽，这种美是变化无穷的。"
于是客人开始盘问，孔雀石是用什么成份制成的。
可是叶夫拉哈哪里肯上他的当，只是用种种废话向他敷衍。
"成份各色各样。有的时候这一种拿得多些，有的时候别一种用得多些。有的供，有的煮，有的干脆混合起来就是。"
"你用什么工具制造的呢？"客人问。
叶夫拉哈答道："工具是谁都知道的—一双手。"
外国人连忙点头称是，笑口称赞叶夫拉哈："真是有魔法的手，叶夫尔雅克！有魔法的手！"
"魔法是没有的，"叶夫拉哈答道："但对这双手我并不抱怨。"
外国名师一看，不论是欺骗或者拍马屁都没有效果，就从袋里掏出两张印着彼得大帝肖像的钞票来，一共是一干卢布，放在钻床上说道，"如果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就付你一千卢布，如果真正地教会我，就再加你一倍。"
叶夫拉哈看看钞票上的肖像说："他是个很贤明的皇帝；别的皇帝谁也比不上，只是他没有教过我们把国内的秘密出卖给外国人。老爷，收起你的钞票，回到你来的地方去吧！"
那位法国人慌了："怎么一回事？哪一点使你生了气！"
铁老汉这下子可显出了自己的本色，教训起客人来。
"唉，你这白帽子，"他说，"还算是名师哩！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会为了你那帽子和手套把秘密卖给任何人。普通的矿石会镶在戒指上面冒充孔雀石，卖五个卢布。明白吗？你就会用普通的矿石冒充孔雀石——我们这能把大地灵气聚集起来的孔雀石。但你永远别想：这种石头对我们自己有用。不仅可以制成皇家相簿的封面，还可以制成非常美丽的东西，让全世界的人都赶来欣赏。这将永远是我国的工艺品！是用我们的手制造出来的！"
外国名师只好双手空空地离开了铁老汉叶夫拉哈的家。不过后来，还是被他从法布尔齐那里运走了那对孔雀石封面。他通过自己那位长官向沙皇拍马屁，使沙皇把那对封面赐给了他。
铁老汉叶夫拉哈是在国内战争①中阵亡的，当别人对革命前途表示怀疑时，铁老汉总是这样说："请放心，工人的手是万能的！把这一些磨成粉，把那一些碎屑聚集在一起，再轻轻碾平——就可以制成一大块美丽非凡的孔雀石，使全世界的人都赞叹不止。革命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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