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玻璃棺材
繁密的丛林,繁密的刺
攀缘玻璃高塔,蜿蜒如蛇
此非柔美可人的鸽舍
亦非丰美仕女的深闺
狂风厉声呼啸
穿越陡峻大地
来到黝黑的窗边
他乍见她玉白的手
他听见那脏污的老东西
颤声向上呼喊
拉潘瑞儿、拉潘瑞儿
放下你的长发来
丝丝缕缕的灿烂
巍巍洒下重重金色激流,
放纵自一只金色发冠
黝黑的利爪用力一攫
一手紧接一手
尖声的呼喊来自何等的痛苦
当发丝一束又一束地被深深穿透
静默中他牢牢注视这拱背之人渐次上升
苦楚的泪水,流转
在他一双明眸之中
——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
当罗兰抵达林肯郡时,他已闷了一肚子气,因为自己逼不得已搭了火车。如果时间充裕一点,他就可以搭长途汽车,那样可以省下不少钱。偏偏贝利博士突然发了封信,只简单地说她方便在中午到火车站接他;校区离市镇有一段距离,这样的安排应该是最妥帖的。不过想想,坐火车倒可以让他先把手边有关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资料给消化消化。他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其中一本非常薄,一副柔弱女人的模样,写于一九四七年,书名为《白色的亚麻》,取自克里斯塔贝尔某一首同名抒情诗。另一本则非常厚实,收录了女性主义的评论,作者大多是美国人,出版于一九七七年——《自我的自我涉入——兰蒙特的逃遁策略》。
维洛尼卡·霍尼顿提供了些许生平资料。克里斯塔贝尔的祖父母,让–巴蒂斯特以及埃米丽·兰蒙特,在一七九三年法国处于恐怖时代之时避走英国,后来就在此定居。在波拿巴垮台之后,他们没再返乡。一八〇一年,伊瑟多尔出生,他曾在剑桥就读,一度尝试写诗,尔后成为一名治学严谨的历史学家以及神话传记家。
他深受研究德国民间传说的学者以及圣经故事传统的影响,但仍坚守家乡布列塔尼这一脉神秘风格的基督教信仰。他的母亲埃米丽,其胞弟正是主张共和主义、反对教权的历史学家,同时也十分热衷民间传说的哈吾尔·德·盖赫考兹。盖赫考兹一直维持着家族在克纳门特的领地。一八二八年,伊瑟多尔与阿拉贝尔·甘博特小姐结婚,她乃圣保罗大教堂卡侬·鲁珀特·甘博特修士的千金,其坚定不移的宗教信仰始终深深影响着童年时期的克里斯塔贝尔。伊瑟多尔婚后喜获两位千金,生于一八三〇年的苏菲,后来成为封爵于林肯郡思尔庄园的乔治·贝利爵士的妻子;生于一八二五年的克里斯塔贝尔,则一直与双亲同住,直到一八五三年,终生未婚的姨母,安唐妮·德·盖赫考兹遗赠给她一笔为数足堪温饱的生活费,她才在萨里郡的里奇蒙置产。从此,克里斯塔贝尔与一名相识于罗斯金演讲会的年轻女性友人同住。
布兰奇·格洛弗小姐一如克里斯塔贝尔,深具艺术表现的抱负。她曾完成若干大幅油画,至今无一幸存。她也曾为克里斯塔贝尔轻快、略显忧郁的作品——《写给天真之人的故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及其宗教诗《祈祷》雕刻插画,其木雕版画技巧纯熟,风格神秘诡异。一般认为,克里斯塔贝尔之所以着手创作《仙怪梅卢西娜》这部雄伟壮阔、奇情玄奥的史诗作品,其最初动力就是来自格洛弗小姐。《仙怪梅卢西娜》陈述的是一则古老的传说,其中的女主角是个半人半蛇的妖怪。这部作品的缺缝之处镶满了数量惊人的宝矿,前拉斐尔时期的部分评论家,如史文伯恩,声言它是“藏匿在众多故事当中一尾安静却十足有力的蛇,其迸发而出的磅礴气势与邪气,乃历来女作家笔下前所未见,唯独在叙述上仍欠缺强健的张力。确切地说,它就像柯特律治笔下那尾象征想象力的蛇,将尾巴满满填塞在自己的口中”。现在,它理所当然已为世人所遗忘,然而,克里斯塔贝尔平凡而稳健的声望,乃主要在于她细腻内敛的抒情诗,每一首都融合了她纤细的感情、与生俱来的沉郁气质,以及一股既混乱又坚定的基督教信仰。格洛弗小姐不幸于一八六一年溺命于泰晤士河,她的死令克里斯塔贝尔悲恸欲绝。此后,克里斯塔贝尔再度回到家人身边,并与妹妹苏菲同住,度完平静安详的余生。在《仙怪梅卢西娜》之后,她似乎不曾再动笔写诗,日复一日,安于静默。她于一八九〇年离世,享年六十五岁。
维洛尼卡·霍尼顿对克里斯塔贝尔诗作的评论,就是婉约地强调她“小家碧玉的神秘风采”,并将之与乔治·赫伯特并列,称其风格一如乔氏对于“依据主之律法清理卧房”的奴仆的赞颂。
我喜欢周围的一切干干净净
规矩有形、层叠分明的褶边
只要一丝不苟就不会有所误谬
房舍已打理妥帖,一尘不染
静待客人的光临
谁将见到我俩白色的亚麻
那最盛美之姿谁将取之、折之
引领我俩从此安息
三十年后,女性主义者认定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其实是很狂乱而暴怒的。她们撰写的论文有《阿莉雅杜妮断裂的纬线:艺术——一如兰蒙特诗中被扬弃的织作》,要不就是《梅卢西娜及魔性的分身——慈母、魔蛇》,另外还有《柔顺的愤怒——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矛盾的家居生活》、《白色的手套——布兰奇·格洛弗:兰蒙特禁闭的女同志性意识》。其中还有一篇论文就是出自莫德·贝利之手,题目是“梅卢西娜:城邦的建造者——女性观点颠覆下的宇宙起源论”。罗兰知道他理该从这篇下手,可是内文文字那吓人的长度与稠密,令他打消了念头。他从《阿莉雅杜妮断裂的纬线》开始读起,这篇文章简洁有力地分析了克里斯塔贝尔某一首昆虫诗。显然,她曾写过不少昆虫诗。
来自如此污秽斑驳、动弹不得的小东西
痛苦中遭人戏耍
以丑恶的指尖、神奇的纤维
艳丽的罗网四布
嗡嗡作响的玩意儿渐进消逝,美妙而明亮的一声令下
几何图纹穿透了水、俘虏了光
真是很难定下心来。英格兰中部地区平白无奇的景观一一自眼前退去,一间饼干工厂、一间金属机壳公司,田野、树篱、沟渠,令人愉快,看过便忘。在霍尼顿小姐的著作里,有幅卷头插画,让他首度领略到了克里斯塔贝尔的风采。那是张略带了点棕色的年头久远的照片,上头还覆盖了一张半透明的、印有细碎纹理的保护页。她身披一件宽大的三角巾,头戴小巧的软帽,帽檐内侧装饰着褶边,下颔之下系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的衣装比她本人更醒目。她躲在衣服里,不知是出于一种揶揄的淘气,还是有感于自己“如鸟儿般轻盈”。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她淡白色的头发在太阳穴上卷成波纹,双唇张开,露出口中平整的牙齿。这张照片实在无法让人明确建立起对某个人的印象,因为影中人就只是个常见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淑女,某个羞怯的女诗人。
刚开始,他没认出莫德·贝利,而他自己也不是个怎么引人注目的人,就这样,他们几乎成了站在侧门的最后两个人。虽然没认出她,但要不注意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很高,差不多到弗格斯·伍尔夫的眼睛那里,比罗兰高出许多。就一个学院里的人而言,她们的衣着风格呈现出十分罕见的一致。罗兰是这么想的,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说法,能形容她这般又绿又白的高度。一袭长长的松绿色罩衫,覆盖在松绿色的裙子上,罩衫里则套了件白色丝质衬衫,长长的亮绿色鞋子里,穿的是长长的柔白色长袜。透过长袜,隐约可见到里头的肌肤泛着一层粉红色的金光,大体而言,确实可这么形容。他无法看清楚她的头发,因为头发全都紧密地盘进一条绘着孔雀羽毛的丝质头巾里,低低地歇在眉梢之上。她的眉毛与睫毛是金色的,他观察得十分仔细。她的皮肤洁净白皙,像牛奶一样,嘴唇没涂口红,五官分明,匀称安详。她的脸上不带笑容。和他打了招呼之后,她伸手想帮他提行李,但他坚绝不让她这么做。她开的是一辆散发着完美光泽的绿色金龟车。
“我对你提的问题非常感兴趣。”她说,车子随即启动前行。“我很高兴你设法赶过来,我希望这一切会是值得的。”她的声音有着贵族的从容与含糊,俨然一副平淡无味、时髦而拘谨的伦敦上流女子意味。罗兰并不喜欢她的声音。她的身上带有羊齿植物那种辛辣的气味。
“这恐怕会是一场毫无目标的追逐战,现在几乎一点具体的资料都没有。”
“那我们就等着看吧!”
林肯大学的大楼是由白砖砌成的,一座座宛若高耸的宝塔,砖色间杂有蓝紫色、黄橙色,偶尔也会泛出霉霉的绿色。风大的时候,贝利博士说,这些砖片就会被吹得四处飘落,对路人而言实在非常危险。这儿的风通常很强劲。校园里一片水乡泽国的模样,放眼望去就像个棋盘似的。幸好有位想象力丰富的水园造景专家,以水道及水池营造出一座迷宫,任其随意流穿,或环绕一个个互成直角的棋盘格。眼下,水道和水池里都铺满了落叶,日本鲤鱼不时在其中拱着圆钝发亮的口鼻。这所大学建于英国维多利亚国力极度扩张的全盛时期,而现在,却显得有些肮脏杂沓。在那颇具都市风格的校徽之下,水泥裂纹在白色长方形瓷砖之间咧着嘴巴大笑。
强风吹乱了贝利博士头巾边缘茂密的丝质饰物,也搅乱了罗兰黑色的毛围巾。他把双手插进口袋里,趁她向前大跨一步之时,稍稍往后退了点。虽然现在是开课期,可是周围似乎没什么人。他问贝利博士,学生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跟他说,今天这个日子,星期三,向来是不授课的,好让学生运动、读书。
“他们全消失得一干二净。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好像变魔术一样。有些在图书馆,不过大部分不在那儿。我不知道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强风吹皱了黝黑的水面,黄橙色的叶子让水面看起来既纷乱又肮脏。
她就住在丁尼生大楼上头——“这就是那个玛莉安小姐什么的。”她说。两人同时旋开玻璃转门。她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不屑,“出钱资助的市议员,希望大楼能全用雪伍德森林里的那些人名来命名。这里是英文系和艺术系的教职员办公室,还有艺术史和女性研究也都在这里。我们的资源中心还没到,设在图书馆里,我带你过去。你要不要喝杯咖啡?”
他们准备搭乘那如念珠串般来回不停的升降梯上楼,梯子规律地轮转,一一经过其他无人等候的门口。这些没有门的电梯让罗兰的男子气概顿时全消。她准确地一脚踏入梯内,在他还在犹疑是否跟进之时,她已被电梯带上去了。结果,他同样攀上她刚才踏入的梯口,急速前冲、上升,终究还是太迟了。不过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些宛若珠串的电梯墙面全都贴着一层玻璃镜面,闪映着青铜色的冷光。她闪动的目光自四方镜面投射到他身上,显得相当热切。再次,她准确地步出梯门,他则跌跌撞撞地赶忙踏上同一道出口,原本在他下方的梯面随即升了上来。
她的研究室有一面是玻璃墙,其他三面则放满了书,高耸直达天花板。每一本书的排列都自有其道理,依照主题、依照字母,而且一尘不染。最后这一项特质,乃意味着这个严谨朴实的地方仍然有人在管理打扫。要说研究室里有什么美丽的事物,那自然就是莫德·贝利本人了。她极为优雅地以单脚跪姿,插上茶壶的电插头,然后从橱柜里拿出了两只蓝色带白的日式马克杯。
“坐。”她干脆利落地说道,指向一个亮蓝色低矮的皮椅。那个位子肯定是学生交作业时坐的地方。她递给他一杯胡桃色的雀巢咖啡。她始终没将她的头饰解下来。“说吧,你现在需要我怎么帮你?”她一面说,一面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罗兰则不断想着他自己的“逃遁策略”。在与她见面之前,他曾暗暗想过,他或许可以把自己偷来的那两封信的复印件拿给她看。现在,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热切。他说:“我正在研究鲁道夫·亨利·艾许,我在信中跟你提过。我在无意中发现,他很有可能曾和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通信。我不晓得你是否知道她通信这回事。当然,他们也曾见过面。”
“什么时候?”
他拿出一份自己抄录自克雷博·罗宾森日记的手稿复印件给她。
“布兰奇·格洛弗应该会在日记里提到这件事。她的日记我们的资源中心收藏着一本,记录的时间刚好涵盖那个时期——日记就是从她们俩搬到里奇蒙开始写起的。我们所有档案里的资料,基本上都是克里斯塔贝尔过世之时放在桌上的诗文。她曾表示她的遗愿是将这些资料交给她的一个外甥女:玫·贝利,‘希望她能好好照顾这些诗文’。”
“那她照顾了吗?”
“就我所知没有。她嫁给她的表哥,离开家乡,去了诺福克郡,然后生了十个孩子,养着一大家子人。我就是她的后代子孙——她是我的玄祖母,所以说,我也等于是克里斯塔贝尔的后代。我来这里任教之后,就劝我爸爸让我把这些资料纳入这里的档案。东西不算很多,可是都很重要。有故事的手稿,许多随手写在纸上日期不明的抒情诗,当然,还有《梅卢西娜》的修改稿,这篇作品她至少重写了八次,每一次都会有一些改动。另外,还有一本书,不过那没什么特别。再就是一些朋友写来的信,以及这本布兰奇·格洛弗写的日记,前后只写了三年。我不知道原来是不是有更多资料——根本就没有人好好照管它们。说来实在遗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样资料曾公开。”
“兰蒙特写日记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我几乎可以很肯定地说没有。她写给某个外甥女的信里,表示自己很反对写日记。那封信写得相当不错。‘如果你能操纵自己的思想,并且赋予它们艺术的形体,那很好;如果你能生活在每一天的责任与情义中,那很好。但是,千万不要养成自省这病态的习惯,一个女人若要创作出精彩的作品,或是让自己活得有意义,那就绝对没有任何所谓不应该的事情。上帝终究会照顾活得有意义的人——机会终会到来,至于创作出精彩的作品,这就要看神的意旨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这种艺术观很有意思,那是写在很晚的时候——一八八六年。艺术一如神的意旨。这对一个女人来讲,并不算是很时兴的说法,或许,对任何一个人而言,这种说法都不算时兴。”
“你有她的信吗?”
“不太多。就是一些家书、劝诫之类的,还有烤面包和酿葡萄酒的秘方,以及一些牢骚。其他留存的,大部分是里奇蒙那个时期留下的,另外一两封信则是她在布列塔尼时写的,她有亲戚在那里,这你大概知道吧!她好像没什么亲近的朋友,除了格洛弗小姐,可是她们根本不需要通信,因为她们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些信都还未经编校,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一直想把它们整理出来,可是始终没什么进展。我一直怀疑,思尔庄园的乔治·贝利爵士那儿可能还有一些,可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多看一眼。他还曾提着一把猎枪威胁莉奥诺拉,不过由她出面去那里,比我去好——她是从塔拉哈西那儿来的,这你一定知道。思尔家族和诺福克家族一直处得很不愉快,曾经还上了法庭,不过莉奥诺拉的方法实在也只会让结果更糟,真的是糟透了!嗯,就是这样。哦,对了,你是怎么想到鲁道夫·亨利·艾许会对兰蒙特感兴趣?”
“我在他的一本书里发现了一份还没拟完的草稿,那是他写给某一位女士的信。我觉得这位女士很有可能就是她。信里头提到克雷博·罗宾森。他还说她懂他的诗。”
“那根本不可能发生,我想都没想过他的诗会吸引她。全都是些大谈宇宙的大男人笔调。还有那首讨厌的有关灵媒的诗,完全在和女性主义唱反调,那叫什么来着,《妈妈着魔了吗?》,全都是些大而无当的胡扯。没有一首她会感兴趣。”
罗兰怀着无望的心情,打量着眼前这一张尖刻苍白的嘴。他实在不该来。那股冲着艾许的敌意多少也冲着他,至少就他来看是如此。莫德·贝利博士继续说道:“我查过我的卡片了——我现在正在作《梅卢西娜》全文研究——目前我只发现一个小地方提到艾许。那是写给威廉·罗塞提的短笺——这份手稿现在在塔拉哈西——里面谈的是他为她出版的一首诗。”
“‘在这幽暗的十一月天,我一如鲁道夫·亨利·艾许幻想中的那可悲的女巫,幽禁在她那残苛的寸履之地,不得不静定沉默,一心渴求如她所渴求的灭亡。他在幻想中建构出这么个地牢,囚困无罪之人,若不是有那男人铁石心肠的勇气,恐怕很难从中得到快乐吧!而就事实来说,要忍受这些事情,无非也需要女人的坚忍。’”
“那说的是艾许的《被囚的女巫》?”
“当然。”很不耐烦。
“那是什么时候写的?”
“一八六九年。我想应该是,没错。文字鲜明,不过没什么帮助。”
“颇有敌意,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就是这样!”
罗兰啜了口咖啡。莫德·贝利将卡片插回档案原位。她凝视着卡片盒,对他说:“你一定认识弗格斯·伍尔夫吧,就在你们学校,我想应该是。”
“噢!是啊。是弗格斯建议我来向你请教有关兰蒙特的事。”
一阵空白的沉默。手指忙乱地移动,作整理状。“我认识弗格斯。开会时认识的。在巴黎。”
少了点干脆利落,那声音,少了点老成的独断,他刻薄地想。
“他跟我说过。”罗兰说,表现得一派坦荡中肯,同时注意着她是否露出任何异状,表示她已猜到弗格斯说过什么,又或是他自己说过什么。她紧闭双唇,接着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资源中心吧!”
林肯大学图书馆与艾许工厂,着实有着天南地北之别。这儿就像是一具装置在玻璃箱里的骷髅架,光鲜亮丽的大门一扇扇敞开在管状的玻璃墙中,宛如玩具箱,又如巨大的结构主义抽象立体艺术品。这儿有着铿锵作响的金属架子,有走来丝毫无声的毛毡地毯,而花衣魔笛手那一身红红黄黄,恰是楼梯扶栏与升降梯上的颜色。夏天的时候,这里绝对很明亮,而且闷热得像是个烤箱;可是一旦到了湿气颇重的秋天,那一抹石板似的灰色天空,恰恰成了另一只箱子,映照在那一个又一个千篇一律的窗玻璃上,回射出一排排圆形的小光圈,就像梦幻王国里那小仙子身上发出的仙光。女性资源中心的档案全都放在一个壁面高大、如鱼缸般透明的箱槽里。莫德·贝利让罗兰坐在淡色橡木桌边一只以金属管组成的椅子里,那态势就像托儿所里安置顽固不听话的孩子,然后,她将各式各样的盒子摆到了他面前。《梅卢西娜》第一卷、《梅卢西娜》第二卷、《梅卢西娜》第三卷及第四卷、尚未建档的《梅卢西娜》、布列塔尼诗篇、宗教诗、各种抒情诗、布兰奇。她向他指了指盒子里一本绿色、长形、颇厚的书,有点像账簿,封面和封底里的空白页镶着素净的大理石花纹。
记录我俩家居生活的日记
在我们里奇蒙的家
布兰奇·格洛弗
写于我俩入屋定居的那一天
一八五八年五月一日
罗兰满怀敬意地将之拿起。这东西虽然没有现在放在他口袋里的那两封信有魅力,但是,它似乎在逗引着他的好奇心。
他很担心手上那张当日的回程车票。他也很担心莫德极为有限的耐性。布兰奇日记上的字雀跃优美,笔势简短急促。他大略浏览了一遍。地毯、窗帘、隐居的乐趣。“今天,我们雇请了一位厨仆。”熬煮大黄根的新方法、一帧画着婴儿时期的赫尔墨斯和他母亲的画,以及,没错,克雷博·罗宾森的早餐会。
“在这里!”
“那好!你就留在这儿。等图书馆关门的时候,我会来接你。你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谢谢!”
我们出门去和罗宾森先生一起吃早餐,这位老绅士人是很亲切,可是实在平乏无味。他跟我们说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那是关于魏兰特的半身塑像,原本早已为世人视若敝屣般地遗忘,现在却为他所寻获,这件事让歌德和其他文坛名人十分高兴。说的大多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事,说的人当然也绝非如影子一般的我,虽然事实上,那些话我也是有可能说的。在场的人有约翰逊夫人、白哲特先生、诗人艾许,再就是一些伦敦大学的年轻人。艾许夫人没来,听说她身体略有微恙。公主很受大家推崇,这是理所当然的。她跟艾许先生提了些很有见地的观点,不过她却表示她非常喜欢,这当然让他受宠若惊。这个人的诗我着实无法喜欢,他所欠缺的,就我的观点来看,是阿佛列德·丁尼生笔下那热情洋溢的流畅以及明确的强度,此外,我还认为他的态度恐怕不很认真。他那首写梅兹默的诗,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很大的谜题,我一直无法非常准确地判断出,到底他对催眠力抱持的是何种态度,究竟是在嘲笑,抑或表示认同;类似这种状况也出现在他其他的作品里,最后总是让人禁不住疑虑,一番话语颇费周章地说了半天,怎么看不出有丝毫的意义。至于我呢,我一直在忍受某个持自由主义论的大学生针对牛津运动所发表的长篇大论,他年轻而武断,假如他知道了我对这些事情真正的看法,肯定会十分惊讶。不过,我是不可能让他与我太接近的,我保持缄默、微笑,最多点个头,让我的想法留在我自己的心里。可是我还是蛮高兴的,因为罗宾森先生决定要跟大家详细地介绍他与华兹华斯在意大利的旅行经历,他说每当他们往前走一步,华兹华斯就愈发地渴望回到自己的家,后来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让他勉为其难地跟在他旁边东张西望。
我也渴望回到自己家里,我很高兴我们能拥有这样的时光,可以关上那扇属于我们自己的可爱的大门,然后彼此共处,在我们小小的客厅里面对一室的无言。
一个家,如果确确实实就是个只属于自己的家,那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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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列表
罗兰-米歇尔 Roland Michell
研究维多利亚文学的学者,痴迷于解开克里斯塔贝尔和伦道夫-亨利-阿什之间发生的谜团。
伦道夫-亨利-阿什 Randolph Henry Ash
维多利亚时期的著名诗人,以其复杂而高深的著作而闻名。
詹姆斯-黑爵士 James Blackadder
英国著名学者,阿什研究专家。
瓦尔 Val
小说开始时,她是罗兰的伴侣;这段关系结束后,瓦尔最终开始与尤安-麦金泰尔约会。瓦尔最初从事文学研究,但最后为了养活罗兰而打起了临时工。
艾伦-阿什 Ellen Ash
她是伦道夫-亨利-阿什的妻子。
莫蒂默-克罗珀 Mortimer Cropper
他是一位美国学者,也是研究阿什的专家,他是一个收藏馆的负责人,收藏了许多与阿什有关的论文和物品,并极力扩大这个收藏馆。
弗格斯-沃尔夫 Fergus Wolff
英国学者,研究重点是文学理论,他与罗兰一起完成了论文,在学术工作方面比较成功。
克里斯塔贝尔-拉莫特 Christabel LaMotte
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家,以诗歌和短篇小说著称,生前名声不显,但在小说创作时期,女权主义学术研究让她的作品再次受到关注。
保拉 Paola
她是黑爵士的研究助理。
比阿特丽斯-内斯特 Beatrice Nest
研究埃伦-阿什的学者,她的毕生事业是编辑埃伦-阿什的日记。
布兰奇-格洛弗 Blanche Glover
她是克里斯塔贝尔的密友,也可能是她的情人,作为画家活跃于画坛,在感到被克里斯塔贝尔抛弃后自杀身亡。
莱奥诺拉-斯特恩 Leonora Stern
她是一位美国学者,擅长从女性主义角度研究克里斯塔贝尔-拉蒙特。
希尔德布兰德-阿什 Hildebrand Ash
现任阿什勋爵之子,是伦道夫-亨利-阿什相关版权和文件的继承人。
乔治-贝利和琼-贝利 George and Joan Bailey
他们是莫德的远房亲戚,也是海豹宫的现任主人。
尤安-麦金太尔 Euan MacIntyre
他是一名富有的律师,与瓦尔产生了恋情,并愿意为莫德提供法律援助。
托比-宾 Toby Byng
他是乔治和琼-贝利聘请的律师,负责处理与新发现的信件有关的法律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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