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占有]03.线索 

第三章 线索 

值此幽暗之地
尼德霍格潜行渐进,张扬深暗如炭之鳞
啃噬世界树源,建立一己巢穴
蜷入滋养自身之所,纠结迂深的迷笼
——R.H.艾许,《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第三卷 

  第二天一早,罗兰骑着自行车前往布鲁斯贝利。他很早就出了门,那时瓦尔还正在费尽心思地打点出一张上班专用的脸。他惊险万分地穿梭在那长达五英里的毛虫似的臭恶车群里,横越普特尼大桥,顺着泰晤士河北岸,穿过国会广场。他在这所老旧的学院里没有办公室,不过由于他兼任几小时的课,系方勉为其难地拨了个地方让他使用。他来到这里,在空无一人的静默中,拿出了放在脚踏车车筐里的东西,接着径自走到贮藏间去。


  庞大的复印机就窝在贮藏间里一堆闻起来秽臭的干布中,旁边则是个沾满茶渍的洗手台。趁着开启机器之时,他在通风口扇叶的幽暗与低鸣中,把那两封信拿出来,又读了一遍。之后,他将信函面朝下地摊放在黑色的玻璃面上扫描,几道绿色光束从玻璃面下飘掠而过,机器瞬时吧嗒吧嗒地发出一阵杂音,化学药品的味道热热地散出,信中的文字转为一道道光谱,炭黑的边缘印在空白之处,就像那积存了一百年的封尘在原稿上所造就的黑色镶边。他很诚实:他在系在沥干板上的留言簿里记下了他复印的欠费。罗兰·米歇尔,两页,十便士。但他也很不诚实。他手边现在已经有一份清晰的复印件,大可趁着没人注意时,把原信偷偷塞回伦敦图书馆的维科里,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做。他觉得这两封原稿是属于他的。


  有些人会很迷恋大人物碰触过的东西,而他向来就对这种人存有一丁点的鄙视:什么巴尔扎克的雕花手杖、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用过的六孔竖笛、乔治·艾略特穿过的黑色蕾丝花边披巾。穆尔特默·克拉波尔的某个习惯动作,就是从他西装内襟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只鲁道夫·亨利·艾许用过的大型金表.然后依着艾许的这只金表安排行程时间。比起原稿那褪色的铜灰色页面,罗兰的复印件实在清晰得无可比拟,那刚印上的炭墨真的是又黑又亮,复印机的滚筒一定是刚上过墨,可是,他就是想要原稿。


  威廉博士图书馆的开放时间一到,他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那里,询问是否能看看克雷博·罗宾森纪念日记的手稿。其实他以前就来过这儿,不过他还是得打出布列克艾德的名号,人家才记起他这个人。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个发现告诉布列克艾德,就算要让他知道,那至少也得等到他的好奇心满足了、原稿也已归还为止。


  他从他一八五六年的日记开始读起,就在那一年,艾许出版了《神、人、英雄》,而克雷博·罗宾森曾不厌其烦地阅读这部作品,并给予批注。


六月四日 甫读鲁道夫·艾许新作品里头的几篇戏剧诗。我特别注意到其中各以希波教区主教奥古斯丁和九世纪时一名撒克逊僧人高查克作为诗中叙述者的作品,以及一篇取材自《天路历程》的《同胞普来厄波》。另外还有描述弗朗茨·梅兹默和少年时的莫扎特在维也纳大公爵宫廷演奏玻璃口琴时奇特的回音。饱满的声音、诡异的气氛,构思和表现确实不凡。说到这个高查克,他是创立路德教派的元老,他甚至立下誓言与原来的信仰断绝关系。由于他一意倡导上帝预定命运论,因此一般人认为他多少代表了现今路德教派新教晚期这一宗。至于《同胞普来厄波》,这照理应是个嘲讽作品,讽刺的对象大概就是我辈之人了。他相信基督教的精神绝不在于将神化身为一片面包,然后举行圣餐礼大事膜拜,同时也不在于那五项抽象难解的信仰学说。一如艾许向来的习惯,他对自己笔下的普来厄波似乎寄予颇多同情,不过相对于他笔下那个穷凶极恶的僧人,很明显他并不喜欢他。那个坏脾气的家伙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个中却透露着无比的庄严。到底要从哪一点入手,才能抓得住鲁道夫·艾许,这可真让人费思量。我担心他这样的诗人永远不会受到众人的好评啊!他在高查克中所带出的黑森林的味道真是绝响,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忍受了他对神学的批评之后,还能欣赏到这一层?他诗里的情调曲折而纠缠,那是因为他总是运用那么强势的诗韵,以及一大串数不清、又没什么根据的奇怪模拟,结果,作品想表达的义理几乎没人能看得出来。一读起艾许的作品,我倒想起了柯特律治在他更年轻时,曾饶有兴味地吟诵自己为但恩所写的一首短诗:且为这位诗才快若单峰骆驼撒腿疾驰的但恩冠上以铁条编就、以真爱相饰的花环

  这段文字,所有研究艾许的学者早就耳熟能详,而且经常有人拿来引用。罗兰相当喜欢克雷博·罗宾森,因为这个人有用不完的热心,有不止息的求知欲,爱好文学,乐于学习,不过却也不时地自我贬抑。


“我老早就发现,自己在文学上的才气不够,让自己的名字侧身英国作家之列的想望,如今看是不可能了。不过我想,我至少可以从当今许多才高八斗的名家那儿知道些事情,而且我还可以将与他们的访谈记录下来,这或许会是功德一件呢!”他认识所有的名家,前后两代都有,华兹华斯、柯特律治、德·昆西、兰姆;歌德、席勒、卡莱尔、G.H.刘易斯、丁尼生、克拉夫、白哲特。罗兰一路读完了一八五七年的日记,接着又开始翻阅一八五八年的部分。在这一年的二月,罗宾森这么写道:


如果这是我活着的最后一刻,(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能再活多久?)我要感谢上帝,让我得以见闻那么多天赋优越的人才。女士之中,我在希登斯夫人身上,看到了英雄宏伟的气魄;在乔丹夫人与玛尔斯小姐身上,看到了想象力的绝妙;我欢喜地倾听柯特律治那梦幻般的独白——“那老人雄辩堂堂”;我与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华兹华斯一起神游于天地之间;我体尝查尔斯·兰姆的才气与哀愁;我自在地与歌德坐在他家桌边畅所欲言,他确实是德国这一辈作家中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他坦白地讲,他认为只有莎士比亚、斯宾诺莎和林奈是他眼中的标杆,就像华兹华斯立志成为诗人的时候,心里就只唯恐自己赶不上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与弥尔顿而已。

在六月的日记里,罗兰发现了他一直想找的线索。

家里的这场早餐聚会进行得相当顺利,至少就谈话这一点而言是如此。我请来了白哲特、艾许、约翰逊夫人、斯皮尔教授、兰蒙特小姐,以及兰蒙特小姐的朋友格洛弗小姐,后面这位小姐似乎沉默寡言一点。艾许从来没见过兰蒙特小姐,的确,她的出现实属难得,她这么做让我很高兴,她也和我谈起她父亲《神话》这部作品,当初我还曾出了点力,让这部作品得以在英国出版。一讨论起诗,大家的反应都很热烈,尤其是但丁他那无人能及的天赋,不过莎士比亚写诗的才气也不在话下,特别是在他年少时创作的作品里那谐谑的活泼,艾许就格外欣赏。兰蒙特小姐一谈起诗的那股劲道,令我相当意外。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真的是非常可爱。我们也讨论了所谓的"神灵"的显形。拜伦夫人就曾深有所感地写了封信和我谈起这事。
据说,斯托夫人对外声称,她曾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灵魂对话。格洛弗小姐几度插进来谈了一些,有一次她还激动地表示,她相信这类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而且确实存在。艾许则说,他觉得有必要做个简单确切的实验,或许就可令人信服,不过他认为这恐怕遥遥无期。白哲特说,艾许在诗中所表现的梅兹默十分相信神灵的力量,可见,艾许并不真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坚持实证科学。艾许回道,历史的想象空间需要由他笔下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来呈现另一种诗意的信念,这对他而言是一股十分强大的驱动力,也因此,他现在岌岌可危,因为他已完全没有自己的信念可言。兰蒙特小姐对于灵媒与灵魂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不过她始终不愿发表高见,只回以一式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

  罗兰把这一段抄下来,又继续往下读,可是再来就没提到兰蒙特小姐,至于艾许,他不但是相当活跃的与会客人,自己也经常邀宴作东。罗宾森赞许艾许夫人治家有方,同时也感叹她是那么一个贤妻,却一直未能有机会成为母亲。他好像没注意到,兰蒙特小姐或格洛弗小姐对艾许的诗作有什么不同凡响的见解。这番交谈,或许是“不期而遇而愉悦的”,又或是“令人惊艳的”,是在其他地方进行,又或其他场合。


  克雷博·罗宾森的日记在罗兰笔下,转誊成细密难辨的字迹,看起来十分古怪,因为那誊本少了几分自信,一点也不像生活中自然的某个环节。罗兰明白,若要照统计学那样精打细算,只要他在转誊中有一丁点的不当,这份文稿的原意就等于是叫他给误传了。穆尔特默·克拉波尔要求他底下的研究生将书里某些段落誊写出来——作品通常取自鲁道夫·亨利·艾许——然后照着自己的誊本再誊写一次,接着用打字机打出来,再以严苛如编辑的目光,一一审查,找出错误。结果自始至终,从来没出现过一份丝毫无误的文稿,克拉波尔说道。


  这种挫人锐气的练习他未曾稍停,即便到了今天这根本无须多费吹灰之力的复印机时代。布列克艾德倒不用如此讲究的训练方法,虽说如此,他也还是会去注意那些多不胜数的讹误,并且予以更正,一更正就免不了开骂,一开骂就没完没了地痛斥起今日英文教育如何地每况愈下。在他那个时代,他说,做学生的拼写底子都很强,诗文和《圣经》都熟记在内心深处。好个怪异的说法,"在内心深处",他每次都这么特别强调,仿佛诗文是储藏在血液里似的。"依循内心予以感应",华兹华斯如是说,布列克艾德如是说。然而,身在这最优秀的英文传统中,他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责任该为自己不长进的学生灌输他们所欠缺的学识。而他们就不得不在迷迷糊糊的抱怨与鄙弃中,含混地把学业敷衍过去。


  • 威廉·华兹华斯 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湖畔诗人的代表。


  为了找到布列克艾德,罗兰来到大英博物馆。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所以就先在阅览室占定位置,消磨了些许时间。阅览室上方高大的圆形屋顶,尽管是那么高不可攀,但他觉得,毕竟还是无法为勤奋用功的读者提供充足的氧气,难怪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昏昏欲睡,像是闷在韩福瑞·戴维的钟形玻璃罩里,赖以维生的氧气烧完了,一道道焰火跟着也就闪闪灭灭地作垂死状。当下是午后时分,早上已经完全贡献给了克雷博·罗宾森,而现在这个午后让人联想到的,自然是那一张张宽敞、高大、淡蓝色的皮面书桌,这些全坐满了的桌子由中心柜台向外排开,一列列宛如大车轮里的辐辏,目录柜就陈列在中心柜台的外围,形成一道圆形防护。


  他在这些辐辏之间的弧形边角,找到了个极小的三角旮旯儿,不过这已经让他十分满足。这些位于边角的书桌都是幽灵书桌,即不怎么重要的桌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桌子。DD GG OO。他在门口附近找了个位子,就在目录AA(为的是艾许[Ash])这排辐辏末端的边角。有幸进入这座学术中心,他感到十分荣幸,他认为这里就像是但丁《神曲》中的天堂,所有圣人、尊者、处子皆整齐有序地围坐成一个圆圈,一朵巨大的玫瑰,还有那巨大书册中的书页,一度散落于天地之间,如今又再聚集一堂。而淡蓝色皮桌面上的镀金刻字又平添了几许中古世纪的幽情。


  如果那是天堂,那么窝居在博物馆内部的艾许工厂,俨然就是地狱了。阅览室里有个铁梯,从那儿往下走就可到达。另外还有个出口,通往一扇总是锁着的大门,门后正是阴森黑暗的埃及史前坟场,四处布满了瞪着空洞目光的法老、弯腰驼背的抄写员、小型的狮身人面像、空无一物的木乃伊棺材。艾许工厂里头闷热,金属橱柜、玻璃隔间,装藏着打字机嗒嗒的声响,照明全靠幽暗不明的氖气灯管。阅读缩微胶卷的放大机在幽暗中亮着绿光。偶尔复印机出点故障,这儿就会流泄出一股硫磺的气味。这里甚至还会出现哭嚎和奇怪的尖叫,让人不胜其扰。整个大英博物馆的下层都可闻到雄猫的臭骚味。这些家伙是从铁栅栏和通风花砖那儿钻进来的,他们四处胡走,时而被驱赶,时而又有人偷偷以食物喂食。


  布列克艾德座位四周堆放着他编辑的资料,看似混乱,实则井然有序。毛皮镶边的索引卡片以及几乎塞爆的斑驳的档案夹,堆积成了两道陡峭的悬崖,而他就在悬崖之间的谷地中,筛拣着四处飘零的细小纸片。在他身后轻巧疾走的那位,是他的助理,黯淡无光的波拉。她用橡皮筋束起一头色泽惨淡的长发,脸上架着的两只大镜片,浑然一只飞蛾,手指尖上只见得肮脏灰暗的一层厚茧。往屋里走,就在放打字机的小房间旁,有一个由档案柜搭建而成的小洞穴,里头住着比厄特丽斯·耐斯特博士,而各式装满了爱伦·艾许的日记及书信的箱子,恰好砌出了一道分隔墙。


  布列克艾德,四十五岁,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编纂艾许,全是出于一股怨气。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苏格兰的中学教师。他的祖父总在黄昏时分,偎着炉火,吟诵诗文:《玛尔米恩》、《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北欧众神之浴火重生》。他的父亲把他送进剑桥大学的唐宁学院,师从法兰克·雷蒙·利维斯。利维斯对待布列克艾德的方式,一如他对待任何一位认真的学生:他让他见识了英国文学那无可比拟、堂皇宏伟的影响以及紧迫强健的力度;同时,也让他再也无法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对这个局面有所贡献,或是带来改变。年轻时的布列克艾德曾写诗,他自己假想了利维斯博士对这些诗文的评论后,接着就把诗文全数焚毁。他拟出一种论文风格,有斯巴达式的简洁,字句含混,让人怎么读也读不懂。


  他的命运决定于一次鉴定作品年代的研讨会。剑桥的研讨室里座无虚席,连空地上都站满了人,扶手椅上众人高坐。细瘦轻巧的院长,穿着敞领式衬衫,站在窗台旁边,推开了一扇窗,好让新鲜空气、剑桥里冷冷的日光进到屋里来。讲义里几篇待鉴定年代的作品,计有一首吟游诗人的抒情诗、一首英国十七世纪初期的戏剧性诗篇、几首讽刺的对句、一首对火山泥有所冥思的无韵诗,以及几首十四行情诗。布列克艾德因着祖父的调教,一眼就看出这些诗篇其实全出自鲁道夫·亨利·艾许一人之手,那是他典型的腹语式作品,是最不容易理解的部分。他这时面临两种选择:是该把自己所懂得的一切直陈出来,还是该让研讨会继续进行,任由利维斯套诱那些倒霉的大学生,让错误的判断由他们口中说出,接着他就可以大力展现自己解析文字的天才,知悉如何辨别真伪、透视维多利亚时期的话语与真实情感之间那特有的歧异?


  布列克艾德选择了沉默,而艾许果然在适当的时机被揪了出来,然后被挑出几处表现不足的地方。布列克艾德觉得自己根本是在背叛鲁道夫·亨利·艾许,即使照道理而言,他更应该觉得他背叛的是他自己,是他祖父,或许,也应该算上利维斯博士。他决定要弥补。他将博士论文的题目定为“有意识的论证与无意识的偏见——论鲁道夫·亨利·艾许戏剧诗里的张力源起”。在最不时兴谈艾许的年代,他成了研究艾许的专家。他经人说服,早在一九五九年就开始着手编纂《艾许诗歌戏剧全集》,尚在人间的艾许先生甚表赞同,这位年迈的卫理公会信徒,是艾许远房堂兄的后代,他继承了所有尚未卖出的手稿的所有权。在以前那种单纯的时代,他一度以为这个有限的编辑工作说不定可以发展出其他一些好处。


  他手下的研究助理时多时少,这些助理就像诺亚方舟里的鸽子和乌鸦,被他派往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攫取数量有限的各式小纸片,像是洗手间的使用票券,又或是午餐的收据。这每一张小纸片,都有可能引发出一个问题,也可能记载了哪句引文的半行,又或是留下了哪个大家正在寻找的名字。罗马双轮战车转着车轴,继续追踪历史学家吉朋留下的脚注。“贤者梦中危险的甜瓜”,最后终于真相大白,原来这个句子源自笛卡儿的梦。艾许不论对什么都感兴趣。阿拉伯天文学、非洲运输系统、天使与栎五倍子、水力学与断头台、督依德教的祭司、拿破仑远征大军、主张苦修的清教徒与印刷厂的恶棍、发自灵媒身体的心灵体、有关太阳的神话、古代乳齿象在结冰之前吃的最后一餐、天赐灵粮玛纳真正的本质。这些脚注已大量吸纳、侵吞了正文文本。它们看起来十分笨拙,也不雅观,但却不可或缺;布列克艾德觉得,这一个个冒出来的脚注好像是九头海蛇怪的头,才斩下一个头,随即就又生出两个来。


  他常在自己那幽暗的地盘里想着,人是如何走入自己工作的呢?如果最初他选择当一个……嗯……一个拨算住房经费的公务员,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又或者,当个警察,整天就在几根毛发、皮肤,以及拇指头的指纹里忙得团转(这就是典型的艾许式推测)。如果,知识的搜寻是为了知识本身,是为了自己,就布列克艾德来说,也就是不再打探鲁道夫·亨利·艾许遗落、嚼烂、残余的东西,那么知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曾经有一段时间,布列克艾德让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学术生涯就要走到尽头了。换句话说,在这个工作中,他所能意识到的自己的思路、所有的思考,压根儿就只是另一个人的思考,而他所有的作品,压根儿就只是另一个人的作品。于是,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已没什么意义可言。但是他终究还是发现了艾许的迷人之处,即使经历了这多年来的煎熬和痛苦。就算他是一个附属品,这也是一种愉快的附属关系。他认为穆尔特默·克拉波尔一定以为自己掌控艾许、拥有艾许,而他,布列克艾德,却比他更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位生物学家,他觉得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人随身带着一个皮制的小囊袋,采集猫头鹰一颗颗的粪便,接着他将粪丸分别贴上标签,然后,手持镊子开始分解,并且置入各式玻璃烧杯,浸在不同的消毒水里;他将分解成碎片、装入压缩袋的猫头鹰骨骼、牙齿和毛皮按序排列,一排再排,为的就是要重新组合出这只已死的枭鹰,又或是那曾经蠕动、死去、继而穿过猫头鹰肠道的无脚蜥蜴。他很欣赏这个画面,当即就想动手为它写一首诗。然后他发现艾许早已先他一步。他曾经这么描写考古学家:


发现远古战役,缘起于碎裂之片
残破的刀剑、零乱断裂的骸骨,
毁坏的头颅,一如神父目睹
死亡的田鼠,又或无脚蜥蜴,在干涸的
洁净的猫头鹰的粪块上,为之扬弃
当白色的死亡飘掠而过,张起最柔软的风帆
血污的弯钩蜷曲在柔软的毛颈之中

  之后,布列克艾德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会注意到电视上这个生物学家,是否是因为他装在心里的满是艾许的身影,又或许,这和艾许当真一点关系也没有。


  罗兰走出了一列列的书架隧道,进入了布列克艾德灯火阑珊的地盘。波拉对他微微一笑,布列克艾德则紧皱起双眉。布列克艾德是个灰色的人,白灰灰的肤色、铁灰灰的发色。他头发留得颇长,因为他很得意自己的头发仍然相当浓密。他的衣着——苏格兰粗呢的短上衣加上灯芯绒长裤,体面、老旧、霉暗,就跟下头这儿的每一个对象一样。他很擅长笑出一脸的嘲讽,只要他展开笑容,可惜他并不常开口一笑。


  罗兰说,“我想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看着吧!到最后,这些恐怕又早被别人发现过二十次有余了。那是什么来着?”


“我找出他的维科来读,里头居然还塞了一堆手写的注记,多得数不清,就夹在书页之间。书在伦敦图书馆。”


“克拉波尔恐怕早就拿牙刷从头到尾刷得一干二净了。”


“我想应该没有。我想一定没有。那些注记的外缘还积着一层灰尘,而且接连到内缘。这本书很久没人碰过了。我想从来没有。我拿了一些来读。”


“有用吗?”


“噢!非常!绝对!”


  布列克艾德不想泄露出内心的惊喜,便动手剪起报上的文章来。“我是该去瞧一瞧。”他说,“我最好亲自去瞧瞧。我会往那儿走一趟的。你没动到什么东西吧?”


“噢没有!噢没有!那个,就是书本打开的时候,有些纸片飞出来而已,不过我都已经把纸片放回去了,我想就是这样。”


“这可让人费解了。我还以为克拉波尔无所不在呢!你可一定要保住这个秘密,你知道的,要是哪天伦敦图书馆更换地毯、装设咖啡机,克拉波尔就会再传来一封漂亮的信函,眉开眼笑地说他深表遗憾,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史坦特收藏中心的资料或是任何其他需要,他都可以用缩微胶片提供,接下来,这些文件就一个个长了翅膀飞过大西洋到对岸去了。你没跟什么人说过吧?”


“就只有图书馆员。”


“我会往那儿走一趟的。这可不是为了争取研究经费,这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我们一定要这么做,绝对不可以让东西外流出去。”


“他们应该不会——”


“我谁也不相信,只要克拉波尔的支票一摆到面前,会发生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布列克艾德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将身体塞进大衣里去,真是破败寒酸的英国式温暖。罗兰已下定决心,除非很有必要,否则他不打算和布列克艾德讨论自己偷出来的这两封信。不过,他倒是开口问了他:“有个叫兰蒙特的作家,您可以告诉我他的事情吗?”


“伊瑟多尔·兰蒙特,著有《神话》,一八三二年。《布列塔尼及大布列塔尼之原住民神话》,也叫《法国神话》。是一本民俗与传说概论,很有学术价值。内容大多都是在探查各种神话的谜题,这种做法很多人喜欢;另外,书里也谈了些布列塔尼的定位和文化问题。艾许有可能读过这些东西,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收集到什么作品,是他用这些资料创作出来的……”


“还有个兰蒙特小姐……”


“哦!他女儿啊!她是写宗教诗的,你是指她吧?她写过一本笔调灰暗的小册子,叫《最后二三事》。还有童话故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就是那些突然发生在夜里的事情。还有一首史诗,一般人都觉得那不好读。”


“我认为女性主义者对她会感兴趣。”波拉说。


“那是当然的了,”布列克艾德说,“她们拨不出一丁点的时间来读鲁道夫·艾许,她们成天想的就是去读爱伦写个没完没了的日记,咱们这儿的那位朋友,曾经还相当努力地想让这些个东西重见天日。她们认为鲁道夫·艾许压抑了爱伦的创作,而且还吸取了她的想象力。要证明这点,我想,她们可有苦头吃了,倘若她们真有兴趣想找证据。可是,她们是否真的在乎证据,这我就不敢确定了。她们在还没了解事情之前,就已经很清楚她们要了解的是什么了。反正她们就是一直强调,她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沙发上耗掉了,可是在她那个年代,那样的环境,一般淑女大多不都是如此。所以她们真正的问题——以及比厄特丽斯的问题——就在于:爱伦·艾许根本就乏善可陈。没有了简·卡莱尔,这又更让人觉得可惜了。悲哀的比厄特丽斯一开始一直想证明爱伦·艾许是如何地自我牺牲,如何地支持艾许,结果乱七八糟地到处找资料,找遍了她买醋栗果酱的每一张收据,调查她到布洛得史戴尔的每一趟旅行,整整二十五年,你相信吗?最后梦醒了,她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再没人想知道什么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人家想要证明的是,爱伦狂怒的反动、她的痛苦,以及她不曾被挖掘出来的才华。可悲的比厄特丽斯。有本单薄的书是以她的名字出版的,叫《帮手》,没什么意外,这本小书丝毫不受时下女性主义者的青睐。一九五〇年出的,简单地收录了那些伴随在文坛巨人身边的女性曾说过的柔美的警言妙语,像是D.华兹华斯、J.卡莱尔、E.丁尼生、爱伦·艾许。不过,只要悲哀的比厄特丽斯占着这个编辑工作的位置一天,那些女性研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插手出版这些东西。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致命伤在哪儿。”


  罗兰不想再听布列克艾德针对比厄特丽斯·耐斯特迟迟编不出爱伦·艾许所发表的长篇大论。一旦布列克艾德进入比厄特丽斯这个话题,他的声音里就会透露出一种语调,一种嘈杂、咆哮的语调,这每每让罗兰想起猎犬的狂吠(他从来没听过猎犬狂吠,只在电视上看过)。倘若想到了克拉波尔,教授的脸上则会浮现出一种鬼祟阴险的表情。


  罗兰并没有向布列克艾德表示,要陪他一起到伦敦图书馆去。他走出这儿,想去弄杯咖啡。喝完咖啡,他就可以开始搜寻目录、追查兰蒙特小姐,就像追查其他已故人士那样,何况,关于她这个人现在多少已有些眉目。


  在那些古埃及重量级的大公之中,罗兰的身影翩然出现。在两只巨大的石雕腿之间,他隐约看到了某个敏捷、白色、带金的东西,原来,这个人是弗格斯·伍尔夫,他走出来也是想弄杯咖啡。弗格斯非常高大,头顶上黄铜色的头发修得颇长,到了后脑门又修得极短,这是八十年代版的三十年代发型。他套了一件亮白色厚毛衣,配上松垮垮的黑色长裤,看起来活像个日本浪人。他对罗兰微微一笑,一种快活、贪婪的笑容,眼睛蓝蓝亮亮的,咧得老长的嘴里排满了坚实的白牙。他年纪比罗兰大,是个出生于六十年代的孩子,曾一度离开学校,选择了自由以及巴黎的思潮革命,拜倒在巴特与傅柯的门下。之后,当他回到艾伯特亲王学院,立刻在校园里掀起一阵旋风。大体而言,他这个人还算和气,只是大多数人见到他,都会莫名产生一种念头,觉得他带着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威胁感。罗兰喜欢弗格斯,是因为弗格斯似乎也喜欢他。


  弗格斯正在以解构的观点,针对巴尔扎克的作品写一篇论文。英文系居然会资助法国著作研究,对此,罗兰已经见怪不怪了。时下这个世界似乎已是无奇不有,而且再怎么说,罗兰也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很小家子气。他的法文底子,由于母亲当初强烈干涉,相当不错。弗格斯大模大样地坐卧在自助餐厅墙边的长椅上,说他眼前的挑战就是要去解构一个显然早已自我解构的东西,因为这本书是在谈一幅画,最后,画不是画,只是一堆乱无章法的信笔涂鸦。罗兰礼貌地听着,然后问道:“有个兰蒙特小姐,你知不知道她?她是写童话故事和宗教诗的,差不多是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那个时候。”


  这个问题让弗格斯笑了相当久,然后,他明快地接着说:“我当然知道。”


“她是什么人?”


“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神话传记家伊瑟多尔的女儿。作品有《最后二三事》、《诉说在十一月的故事》。她有一首史诗叫《仙怪梅卢西娜》。梅卢西娜是个仙子,为了得到灵性,嫁给一个凡人。两人约定,每逢星期六,他绝对不可以偷看她在做什么。多年来,他都照着做了,两个人生了六个儿子,每一个都有奇怪的缺陷——奇怪的耳朵、又大又长的牙齿、脸颊一边长出个猫头、三只眼,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他们其中一个儿子叫大门牙杰夫利,还有个叫霍勒勃。她建了几座城堡,这可真有其事,到现在都还存在,就在普瓦图。故事最后,当然啦,他从钥匙孔偷看她——如果照另一种版本的说法,是他自己拿剑在钢板门上钻了个洞——而当时,她正一个人在大理石水池里玩得不亦乐乎!她腰身以下,是鱼的模样,还是蛇的模样,拉伯雷说的,‘安杜耶’,就像一种庞大的腊肠,这个象征十分明显,她用她强有力的尾巴拍打池水。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后来,杰夫利,她的这个慄悍的儿子,看到弟弟弗洛蒙躲到寺院里去,怎么也不肯出来,很生气,就弄了一堆干柴,一把火把什么都烧了,所有东西无一幸免。事情传出来,雷蒙丁(他就是最初那个骑士,也就是丈夫)说:‘这全都是你造成的,我当初实在不应该娶一条蛇妖。’然后她责怪他,接着就变成一条龙,绕了城墙口一圈,制造出很大的声响,捣烂了墙石,飞走了。哦!在她离去之前,她还斩钉截铁地留下一个指示,说一定要杀了霍勒勃,要不然,他就会毁了他们每一个人,行动要快,绝对不可拖延。她回到了她在吕姬娘的领地,预言死亡——就成了白夫人或是白姑娘那类的仙怪。什么象征的、神话的、心理分析的解读都有,这你可以想象得到。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把这个梅卢西娜的故事写成一首迂回复杂的长诗,却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才出版。那作品真古怪——里头汹涌着悲剧、浪漫爱情、象征符号,好像是一个梦幻世界,充满了野兽和秘密,以及一种怪诞的性意识、性欲。女性主义者爱死它了。她们说它传达了女人无力的欲望。读的人原本不多,后来因为她们重新发掘它——弗吉尼亚·伍尔夫就知道这部作品,她认为它象征着创造力在本质上同时包含了男女两性——不过新一代的女性主义者则认为沐浴中的梅卢西娜象征了女人压根儿不需要臭男人,一样可以拥有完满的性。我喜欢这个作品,充满骚乱,而且焦点不断地在移转。从那只描述生动的鱼鳞尾巴到后来的天人大战。”


“这些很有用,我会找来看看的。”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碰巧发现了一个附注,和鲁道夫·艾许有关。反正总有一天,随便一个附注都可以和鲁道夫·艾许的事情扯上关系的。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好笑?”

“我奇怪自己怎么不知不觉成了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的专家了!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只要号称是和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有关的事,她们全都知道。其中一位是莉奥诺拉·斯特恩教授,在塔拉哈西。另一位是林肯大学的莫德·贝利博士。我是在一场巴黎举行的、讨论性意识和文本性的大会上认识她俩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觉得她们对男人没好感。不过话说回来,我和这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莫德倒有过一段感情,就在巴黎,还有这儿。”

他停下来,皱了皱眉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一会儿,他说:“她——莫德——在林肯主持了一个女性资源中心,她们在那儿收藏了不少克里斯塔贝尔没出版的文稿,如果你想找什么冷僻少见的东西,不妨去那儿看看。”

“我会的,谢谢!她这个人什么样子?会不会把我给吃了?”

“她的冷,会让男人的血液沸腾。”弗格斯说道,语调里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情思。

  1. 为罗马帝国北非领地,即今日阿尔及利亚的安纳巴。

  2. 韩福瑞·戴维(Humphry Davy,1778-1829),英国化学家,为避免与矿坑内具爆炸性的沼气接触,以细金属网将灯的火焰包起来,发明了矿坑专用的安全灯,又称戴维灯。

  3. Marmion,英国历史小说家瓦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

  4. Childe Harold,英国浪漫诗人拜伦(Lord C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的作品。

  5. 法兰克·雷蒙·利维斯(Frank Raymond Leavis,1895-1978),英国文学批评家,属新批评学派,强调文学作品有如一个有机体,应逐字逐句分析解读。

  6. 出自拜伦诗作,意在讽刺当时的出版文化。

  7. 布洛得史戴尔(Broadstairs),英国肯特郡东北角海岸一带,距伦敦仅两小时火车车程,为知名海景胜地。

  8. 多萝西·华兹华斯(Dorothy Wordsworth),英国浪漫时期桂冠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的妹妹。

  9. 简·卡莱尔(Jane Carlyle),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历史学家及文评名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Carlyle,1795-1881)的妻子。

  10. 艾米莉·丁尼生(Emily Tennyson),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桂冠诗人阿佛列德·丁尼生勋爵(Lord Alfred Tennyson,1809-1892)的妻子。

  11. 即著名的巴黎1968年五月风暴。

  12. 原文为Horrible,意为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

  13. 普瓦图(Poitou),旧时位于法国西部的一个省份。

  14. 拉伯雷(Fran is Rabelais,1490-1553),法国讽刺作家。

  15. 安杜耶,即法文andouille,意指“香肠”。

  16. 白夫人,即法文Dame Blanche,是法国传说中一名住在布列塔尼北岸的仙子,只要她一出现就意味着死亡即将降临。白姑娘(Fata Bianca)则为意大利文。

  17. 莫德,Maud,语出丁尼生《莫德》一诗。诗中的莫德是一地主的女儿,她的出现为一位恐惧爱情、人生灰暗的年轻人带来了幸福与希望。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