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想起来,那封请柬可真是一桩悲剧,也是日后所有不幸的起源。
那时正逢年关、杂七杂八的委托多了起来,我的合作伙伴见生意不错便拉着我工作了一个半月、吃住都在事务所里。虽然也侦破了几件棘手的案子,但浅草的侦探事务所毕竟比不过自家九尺二间的小屋来的舒适。后来,我便找了个借口推了工作溜回了墨田。
我独身已久,也没有请家政妇定期打扫的余钱。故而家中桌椅都积了一层薄灰。我花了二三个时辰便清理干净内室。正要除去院子里新长的野草时,我从墙外挂着的信箱里,发现了一封黑色的邀请函。
那张邀请函并不是寻常见到的、用和纸或牛皮纸制成的长条形信封。而是方方正正、用很洋气的红色火漆封住的西式信封。摸起来质感顺滑,和塞在信箱里的催化发黄的广告纸十分不搭,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感。
通常信封会附上的邮票或是寄信人信息也遍寻不见,更像是写好后直接投递到信箱里的。可问题是、如果这是委托,为什么不是寄到事务所去,而是会寄到家里来呢?
我没什么往来的亲朋好友、也从未和他人提起过自己的住址、母亲去世后便独自上京,按理说是没人会寄信给我的住所的。
火漆印着駒鳥的图案,没有多余的印字、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家纹。
我拿出一把裁书的小刀、沿着火漆的底部划开、小心翼翼地避免划破信封,这样一来万一是投递错误便可用胶水粘回去,再找邮局的人协商。
但这信封里的信纸封头,确确实实写了我的名字。
同信封一样,信纸也是黑色的、内容则是用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银色墨水书写的。书信的格式是从左至右横向排列,像是洋人的书信格式,但使用的语言确确实实是日文。字迹规整到没有任何个人特色、就是照着报纸描摹也没有如此标准的字了,两个同样的汉字连用笔的力度看上去都很一致。
寄信人是小间羽嗣,也就是那个财经界和文艺界都很有名的駒鳥伯爵。
这样成功到不可仰视的人究竟为什么会联络一个无名的二流侦探呢?
我看了个开头,便再也闭不上自己惊讶张开的嘴。
信中提到,这位依靠矿产业发家功勋华族,便是我从未谋面的生父。
随信附上的,确实是我母亲的亲笔文书。
啊,我想起来了。
母亲病逝的那一年、曾在医院里回光返照般拉住我的手叮嘱,我虽然是不光彩的未婚生子、但父亲确实是位了不起的人。母亲给我看了父亲留给她的信物,那是一件顶精巧的琉璃小鸟,鼠灰色的身子、胭脂色的胸脯、黑豆似的眼睛活泼又生动,那只知更鸟的样子和火漆印上的剪影一模一样。而知更鸟的和名正是駒鳥。
如果说这位小间氏的华族正是我的生父、我就可以理解平民出身的母亲为何不愿宣扬父亲的事迹了。可这位伯爵若是真有找到我住址的能耐、为何不在母亲死时来信,而是选择时隔这么多年后寄信给他从未谋面的儿子?
请柬是这么写的:
敬启
看到你如今越来越健康、成为了不起的男子汉,我很高兴。
虽然有些唐突、但或许你的母亲曾经提过有关駒鳥伯爵的故事,本人小间羽嗣,是你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与八幡小姐结为连理、但在这二十年里,我的确默默地关注着你、关心着你的成长。你创作的那些怪奇推理小说我已读过,你继承了你母亲的创作天赋,这是比什么都更加令人欣喜的消息。
然而,如今的这个时代,推理小说比起纯文学,是被文坛和大众认为二流的东西。也许百年后推理文学会获得比纯文学更加流行的人气,但如今仅仅靠着写作糊口、对你来说似乎还是有些困难。特别是对那些在帝都讨生活的人来说,水涨船高的物价和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似乎已经让你觉得有些棘手了。我的管家打听到如今你在东京的一家侦探事务所兼职、有时甚至会因为繁忙的委托暂时中止创作,这无疑是对你才能的极大浪费。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年纪很大了,而且患了治不好的病,已经是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我这一生有过几位像是你母亲那样短暂交往过的女人,但还没有妻子,也没有指定的继承人。好在还有年轻时风流带来的几位子嗣可以继承我的爵位,但我的财产只能给你们之中最优秀的一位,那将是常人一生挥霍不完的财富和荣耀,可以供你安心创作。我想你会有这个资格的。对我来说,只要是流有我血脉的孩子,不论如今的职业、学历、容貌、甚至是男女,都有平等竞争的机会。
就算不需要这笔财富、或者对于竞争这些没有兴趣,也请来我的洋馆一趟吧。家庭医生告诉我,我命不久矣,所以想在死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请原谅我没有尽到生父的义务,就当做是一次放松心情的旅游吧,我的仆人们会像是招待贵客那样招待你的。此次旅行说不定也会成为有趣的小说素材。
关于地址,我的宅邸在北海道釧路郡釧路町、虽然路途有些遥远,但是个不错的地方。如果方便的话,请在在下个月的首个火曜日拜访吧。我已随信附上来返的车票以及可能会用到的路费。虽然只要询问当地人就能得知洋馆的位置,以防万一,前往这里的地图也夹在信封里面了。
无论你是否前来,我都为你的才能感到骄傲。
敬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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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个月的首个火曜日,我看了看车票,发现就在三天之后。
说来奇怪,我对一生都花不完的财富没什么贪欲,不如说、连实感都没有,自然也对那个从未谋面的駒鳥伯爵没什么感情,北海道又是那么远的一个地方,竞争继承人一说听上去也十分荒谬。但我怎么都想不出推拒这次旅行的理由。就好像有谁把“不然还是回信拒绝吧、或者干脆装作没有收到信”的想法从我的心理偷走了似的,我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三天后即将启程旅行的提议。
好在身为侦探(或者说,侦探小说作者)的直觉帮助了我一点。察觉到这点违和感之后,尽管依旧不打算翘掉此次邀约,但我决定事先调查一下这位生父的事迹。
駒鳥伯爵据说出身于京都府相楽郡笠置町,祖上是落魄了的武家,在家境还算好的时候曾经送他留过洋,回国后后从事钢铁冶炼的工作,并且有了大起色,很快便跻身大资本家的行列,积累了不少名声财富。他在社交界也十分受到瞩目,在很年轻的时候便因特殊贡献而被封爵。同时,他还热爱艺术,在收藏界也赫赫有名——我收集的这些消息有一半是从我那混迹收藏名画古董的高等游民朋友那里打听来的。
只不过,伯爵的事业虽然成功,却在情路上没什么好名声。有传言他偏爱有着艺术天赋的女性,很多被他资助的女性都变成了她的情人,也留下过不少私生的子嗣。不知是否因为这个流言的缘故,没什么良家小姐愿意嫁给他,他本人始终未婚。有趣的是,他资助过的女性的确很快就
作为一名收藏家,他的爱好是收藏那些具有艺术天赋的女性。这些女性很多变成了他的情人、也留下了许多私生的子嗣。最绝妙的是,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正妻,也没有正统的继承人,但他的子嗣却不约而同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现在,駒鳥伯爵不幸患上了肺结核,所以给他现存的子女寄去了信件,告诉他们之中有一人可以获得伯爵的全部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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