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仙军出动
大队人马从诺克纳里亚②驶来 ,
穿过克露斯拿贝蛾③的墓地 ,
克武提亚④晃动一头红发 ,
尼亚芙⑤喊叫,"上路,上路!"
从你们心中除掉活人的梦
风儿已醒,树叶盘旋 ,
我们双颊苍白,头发披散 ,
我们胸部起伏,眼睛明亮 ,
我们手臂挥动,嘴唇开启,
谁瞥到我们奔驰的队伍 ,
我们就来到他的手和手上忙的活计当中 ,
我们就来到他的心和心头装的希望当中。
大军日夜兼程,哪儿还能找到
如此美妙的希望或事业?
克武提亚晃动一头红发 ,
尼亚芙喊叫,"上路,上路!"
② 诺克纳里亚 位于爱尔兰斯莱戈的山区。
③"老妇人贝蛾",爱尔兰传说中的长生女神,因为生命过于漫长,四处寻找求死之法。
④ 爱尔兰神话中的勇士,罗南家族的首领,撞长吟诗,行动神速。
⑤ 爱尔兰神话传说中,来自不老国的美貌金发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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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自序
这个世界尽管残缺破损、笨拙不堪,却也不乏优美宜人、富有意义之物,我像所有艺术家一样,希望用它们创造一片小天地,通过幻象,向那些愿意顺着我所指方向看去的同胞,展示爱尔兰的一些特点。因此,我忠实、 公正地记录下我所听所见之事,除了发些感慨外,并不妄添自己的想象。我的信仰其实与农人们相差无几。我所做的,无非只是容许我的这些男人和女人、 鬼魂和仙人们各行其道,既不用我的任何观点挑剔他们,也不为他们辩解。人所听到、看到的事情,均为生命之线。倘能小心将之从混乱的记忆线轴上拉出,谁都可以用它来任意编织自己想要的信仰之袍。我和别人一样,也编织了我的袍子,用它来温暖自己,倘若它能合身,我将不胜欣慰。希望和回忆育有一女,名唤艺术,她的居所远离人类用树杈高悬袍衫、充当战旗的绝望之地。哦,希望和回忆的可爱女儿,请来到我身侧,徜徉片刻。
W.B•叶芝 18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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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自序
我添加了几则与原风格相类的段落,本想多加几篇,奈何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梦想便不复轻盈;他开始用双手掂量生活,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或许这并非什么重大损失。新段落中,就像原有的故事一样,我不曾添加什么杜撰的内容,只是偶尔发发感慨,并且出于掩护某些叙述者之故,对几句话做了改动,好不叫这些可怜人对魔鬼和天使的议论为邻人窥知。这点零星碎梦,未免不成气候,幸而我计划尽快发表一部关于仙国的大部头作品,我将力图使之体系完整、涵盖广博,以弥补眼下的不足。
W.B •叶芝 19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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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讲故事的人
本书不少故事都是一个叫帕迪•芬林的人讲的,他是个眼睛有神的小老头,住在巴利索代尔村一间四面漏风的小屋里。那一带,用他的话说,是"整个斯莱戈最灵气的地方了"。不过,或许别人会将其排在达姆克利夫和达马海尔之后。我和他初次见面时,他正煮着蘑菇;第二次见面时,他躺在树篱下打盹,笑眯眯地做着梦。他总是乐呵呵的, 不过我从他的双眼(它们从布满皱纹的眼窝里瞥出来,像兔眼一样滴溜溜转)中总能察觉一丝忧郁,这种忧郁几乎与欢乐如影随形;是拥有质朴本性的人和动物都会感受到的那种心灵的忧郁。实际上,他很有理由为生活发愁:老迈、古怪、耳聋,这些使他越发孤单,经常遭孩子们捉弄。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总是讲些开心、乐观的故事。比如,他喜欢讲科伦西尔①如何逗老妈妈开心的。
①即圣科隆巴(521—597),爱尔兰历史上著名的宗教领袖之一, 出身于爱尔兰北部的 贵族家庭,后投身宗教,一生虔诚苦修,曾从爱尔 兰到苏格兰传播教义。
"你今儿个咋样,妈妈?"圣人问。"不咋的,"老妈妈回答。
"那祝你明天 更不咋的。"圣人说。 第二天科伦西尔又来了,交谈还和头一天一样。
到了第三天,老妈妈说,"感谢上帝,好些了。" 圣人便回答,"那祝你明天更好些。"
芬林还喜欢讲,等到末日那天,审判者将给好人赏赐,把坏蛋丢进永不熄灭的烈火中煎熬,做这些的时候,他脸上始终挂着笑。芬林见过很多幻像,有的让他想起了就乐,有的则令他黯然神伤。我问他,有没有见过仙人,回答是,"它 们多得烦人呐。" 我还问过他,是否看到过女妖 班西②。"见过的,"他说,"在那头的水边,正用手拍河水呢。"
②爱尔兰传说中的女妖,化身之一为在河边洗涤将死之人的血衣的洗衣妇。
以上这些都是一字未改地摘自一本笔记,它们是我在认识他后不久记下的。现在我一看到这本笔记就懊恼不已,因为最后那几页空白再也无缘填满。
帕迪•芬林死了;我的一个朋友给了他一大瓶威士 忌。老头尽管向来节制,一看到这么多酒,不由忘乎所以;他连着猛喝了几天,把命给送了。因为年龄老迈、生活艰苦,他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远非年轻时候可比,哪里经得住这番猛喝。他讲故事可是把好手。和寻常的讲故事者不同,他为了找到角色充实故事,不惜穷尽天堂地狱,找遍仙境人间。他未曾见过大千世界,但他讲述形形色色场面的本领却不逊荷马。也许,借助于像他那样的人,爱尔兰人可以重拾古时那种纯朴、丰富的想象力。除了用象征和事件来表达情绪,文学还能是什么?而为了表达各种情绪,难道仅有个荒芜的人间就够了,再不需要什么天堂、地狱、炼狱和仙境了?此外,难道就不存在那种非得勇敢地将天堂、地狱、炼 狱和仙境合而为一,或者将兽头安上人身、将人的灵魂塞进岩石,才能够充分表达的情绪了吗?讲故事的人呐,让我们大胆向前,尽管去抓住心灵需要的任何猎物吧,不要害怕。这一切都存在,都是真的, 人间,只是我们脚下的一片尘土而已。
2.信与不信
即使是西部的村子里,也不乏一些怀疑论者。去年圣诞,一个女人告诉我,她既不信地狱和鬼魂,认为那无非是神父发明来劝戒世人学好的东西,鬼魂不可能在人间自由溜达;"不过仙人是有的," 她补充道,"小矮人、水马和堕落天使也是存在的。"
我遇到过一个胳膊上刺了个莫霍克印第安人图案的男 人,他的信与不信和那女人如出一辙。不管怀疑什么,人们都不会怀疑有仙人。男人说,"它们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哪怕官方对此也深信不疑"。大概三年前,本布尔宾山朝海一面的斜坡附近的格 兰奇村,有个打杂的小女孩,一天晚上突然失踪。村里顿时骚动起来,有传闻说是仙人带走了她。据说,当时有个村 民死命拉住她,想不让她被抓走,最后还是仙人占了上风,那村民手中只剩下了一把扫帚。人们向当地 治安官求助,他立刻展开逐户 搜査,同时建议村民们把小女孩失踪的那片田里的豚草烧光,因为仙人敬畏这东西。 村民们便烧了一晚上的豚草,治安官彻夜念着咒语。故事里说,早上,小女孩找 到了,正孤零零在田里走着呢。她回忆道,仙人骑着仙马,把她带到很远的地方,一直飞到一条大河上,她看到原先死命想拉住她的农夫正坐在一片扇贝上,在河里漂着—— 仙人的法力可真够异想天开。一路上,仙人提到了好几个村里即将死去的人的名字。也许治安官是对的。毫无疑问,我们最好兼带着既相信一点真理,也相信大量不合道理 的事,而不是较死理地把真理和谬论一并否认;我们并没有微弱烛光来指引脚步, 也 没有零星鬼火在前方沼泽上跳舞开道,所以,我们只能在住满奇形怪状的鬼魂的大片荒地上摸索前行。此外,毕竟,要是我们在壁炉里、灵魂中保留一点火种,张开双臂欢迎所有出色的生灵前来取暖,不管它是人还是鬼,都不残忍地呼喝"滚开",我们难道就会因此遭遇什么可怕的邪恶吗?到头来,谁能肯定,我们所相信的不合道理的事,就一定不如别人相信的真理呢?毕竟,这些信仰在我们的炉膛里、灵魂中给焙暖了,时刻准备供真理的野蜂在里面筑巢酿蜜呢。野蜂,野蜂啊,请再 度光临我们的世界吧!
3.凡人的相助
古诗中讲过凡人被带去帮助神灵作战的故事,库楚兰曾经帮助芳德女神的妹妹和妹夫打 败神赐之地的另一个种族,从而赢得了女神的爱情。①
①库楚兰和芳德:库楚兰是拥有 天赋神力的勇士,与海神之妻,美貌女神芳德相爱。但是两人一凡一神, 难以永远相伴,且库楚兰已娶凡间女子 为妻,只得和女神分手。海神悯之,将长袍隔于库楚兰和芳德之间, 使他们失去对彼此的记忆,重获安宁。
我也听说过,仙境居民除非有凡人相助,否则连曲棍球都玩不起来。而这凡人的身躯,或者别的什么代替品,按照故事通常的说法,那会儿正在家里呼呼大睡着呢。仙人们缥缈无形,如果没有凡人帮忙,就没办法击球。一天,我在戈尔韦和一个朋友走在沼泽路上,看到一个丑陋的老头儿正在挖沟。我的朋友听说此人见到过不可思议的场面,便力劝他给我们讲讲。他便说道,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天和三十来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一起干 活。他们的位置在蒂厄姆一 带,离诺克-纳-格尔不远。突然,他们三十几个人都看到,前方大约半英里处聚集了百 来个仙人。他说,其中有两个人穿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深色衣服,彼此距离大概100码的样子,其他人都穿得五颜六 色,有的穿弧纹或者格子衣服,有些则穿红马甲。 他看不清它们在做什么,不过可能是在玩曲棍球,因为"看起来挺像的"。 他几乎可以发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它们有时消失不见,随后又从那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的身体中冒岀来。那两个人身 材和人类一样,其他人都要矮小得多。 他呆呆地看了大概半小时,突然雇用他和周围人的老汉举起鞭子催他们,"继续干活,继续干!否则就啥都干不成啦! " 我问他,那老汉是不是也看到了仙人们。"看到哩,不过,让我们收了报酬却不做事,这他可不答应。" 老汉逼着所有人都死 命干 活,所以,没有人看到仙人们后来怎么样了。
4.—个幻视者
前几天,有个年轻人来我前住处找我,我们谈论了创造天地的问题以及其他各种话题。 随后我问及他的生活和工作。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他写了许多诗,画了很多神秘的图画,不过最近他既不写诗也不画画了,因为他要用全副身心来使头脑变得坚定、热情和冷静,而他担心艺术家的情感生活对他是不适宜的。尽管如此,他早有准备地背诵了几首他的诗作。
这些诗他都默记在心,有几首甚至从未写下过。它们的乐感狂野,仿佛狂风从苇丛间刮过;①我觉得它们反映的正是凯尔特的悲伤心灵, 以及凯尔特人对人间并不存在的无尽事物的苦苦追寻。 突然,我发觉他瞪大眼睛,样子很激动。
①我记下这些话,是在很久之前。如今,我觉得这种感伤属于所有那些仍拥有古时气质的人。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种族的神话了,所以只是原封不动地照引这些段落和类似的词句。我们曾经对它们深信不疑,或许现在也不见得聪明多少。
"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X先生? ”我问他。
"一个炫目的、带翼的女子,正站在走廊附近,长发蔽体,"他回答道,或者说了类似的话。
"莫非是哪个活人想到我们,她的思想 便以象征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问;因为我很熟悉这些幻视者们的习惯,以及他们的说话方式。
"不。"他回答,"如果它是一个活人的思想,我的身体应当能感觉到活人的感应力,我的心脏会加速跳动,呼吸会变得急促。 这一定是个幽灵,它要么已经死去,要么从未出生。"
我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在一家大商店做职 员。不过,他的兴趣是到山间漫 步,和疯疯癫癫、充满幻觉的农夫谈天,或者劝说心事重重的人吐露封存已久的心声。后来,又有一个晚上,我到他家做客,其间不止一人上门拜访,谈论他们的信与不信,仿佛特意到他的思想之光中晾晒这些想法。有时,他和他们谈话时会突然看到幻象。据说,他能告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确实经历过的种种事,以及他们的朋友们的事情。这使他们在这位奇特的老师面前敬畏而噤声——他看起来几乎是个孩子,却比最老迈的长者还要无所不知。他向我背诵的诗歌展示了那种气质和幻觉。有些讲到他相信自己在别的世纪里度过的日子,有些则讲到和他交谈过的人们,揭示了他们真实的想法。我告诉他, 我想写一篇关于他和这首诗的文章,他说他不介意,只要不提他的名字就行,因为他希望永远"无人知晓、虚无缥缈、隐姓埋名"。
第二天,我收到他的一叠诗和一张便 条,便条上书:"奉上你说过喜欢的一些诗。我觉 得自己再也不会写诗画画了 。我做着准备,以迎接在新一轮生命中。生活的循环往复。我要坚定我的根茎和枝条,等待迸出树叶和花朵的时刻。"
这些诗全都着力用一系列晦涩形象捕捉虚无缥缈的情绪。它们总体而言非常精致,只是每每沉溺于在他看来 显然别具价值,对外人而言却像无名铸币上的玄妙文字一般的思想。在别人眼中,它们或许不过是黄铜、青铜币、至多是陈旧的银币而已。或者, 他的思想之美又被草率的写作所遮掩,仿佛他突然觉得书写只是一种愚蠢的劳动。他常给诗歌配插图,尽管比例不甚精确,却展示了极其出色的美感。他所信仰的仙人们给他提供了许多主题,特别是埃尔奇敦的托马斯①一动不动地坐在晨光中,一位年轻、美丽的仙女轻柔地从黑暗中探身而岀,对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的场面。
①苏格兰传说中的预言大师。
他特别喜欢 强烈的色彩效果:脑袋上长孔雀羽毛的头发的精灵,脚踏一团火焰、把手探向星星的鬼魂,一个手握七彩水晶球--灵魂的象征--的妖精。这些缤纷色彩之下,藏着一些针对人 类脆弱的希望的温和说教。这种精神上的探求吸引了许多像他一样寻求启示或者为逝 去的欢乐而哀悼 的人。我尤其记得其中一个。
一两年前的冬天,他晚上经常在山里徘徊,和一个老 农谈天,这老农对别人从不开口, 却向他吐露心声。这俩 人都活得挺憋闷的,X是因为那会儿刚开始发现艺术 和诗歌并不适合他。老农则是因为生命已经老朽,往昔一无成就,未来也没有盼头。这俩都是多么典型的凯尔特人啊!他们都竭力寻求一种难以用语言或行动表达清楚的东西。老农心里郁结着绵长的忧伤。有次他突然嚷道, "上帝掌控了天堂——上帝掌控了天堂——但他还是不放过人间!"
他还伤心地感叹,老邻居们都不在了,大家都忘了他。以前, 每间农舍里,总有把安排在火边的椅子给他坐,现在人们却交头接耳:"那边的老家伙是谁?"
"扫帚(爱尔兰语里的末日)在我头上飘着哩,"他经常这样讲,旋即又谈到 上帝和天堂。他还不止一次朝群山挥动胳膊,嘟囔道,"只有我知道40年前在荆棘树下发生了什 么。"
这样说的时候,老泪淌下他的脸颊,在月光中闪闪发亮。 我一想到X,眼前总是同时浮现岀这个老农的形象。 他们俩都孜孜不倦。一个用断断续续的语言,一个用抽象画和隐喻诗——试图表达难以说清的思想;如果X允许的话,我得说,这两人都拥有凯尔特心灵中深藏的那种无边的、难以言喻的张狂。农人中的幻视者是如 此,贵族中的决斗者是如此,所有不安分的爱尔兰神话传说也都是如此——库楚兰跟海斗了两天两夜,直到海浪 吞噬他,夺去他的生命。克武提亚搅动神灵的宫殿,奥辛①整整300年徒劳地试图用仙境的快乐填满他不知僕 足的心,还有这两个在山里徘徊, 用梦幻般的语言反复嘟嚎他们灵魂中永恒梦想的神秘主义者,以及我这个觉得他们俩挺有意思的怪人。这一切都属于不可思议的凯尔特精神,关于这种精神,从来就没人能够穷尽,也没有哪个天使能琢磨透它的意义。
①爱尔兰神话传说中的勇士,被美貌金发女神尼亚芙带进不老 国,度过300年时光而浑然不知,回到人世后发觉物是人非,亦无法再回不老国,不久悲伤死去。
5.乡村鬼魂
在大城市,我们生活在小团体里,只能窥到世界的一角。在小镇或村庄里,却没什么小团体:人不够多。所以,在小地方,你必然能领略整个世界。每个人自己就是一个阶级;每个时辰都有新的挑战。走过村子尽头的小酒店后,你就只能把心爱的奇思怪想抛在脑后,因为你再也找不到人分享它们。我们倾听雄辩的演说、读书写书、解答天地间所有的问题。沉默寡言的村里人则亘古不变;不管我们如何大发宏论,对他们来说,手握铁铲的感觉从古到今都都一个样,好年成和坏年成一如既往轮流出现。沉默的村民们看着我们,表情无动于衷,就像村庄马厩里漠然朝生锈铁门外看去的老马。古代的绘图者在未经勘探的地域上写道,"此为狮群出没之地。" 而对于渔夫和耕地者的村子,由于它们和我们的世界如此截然不同,我们也只有一句话可写:"此乃鬼魂出没之地。"
我要说的鬼魂们盘踞在伦斯特的H村。这个古老的村子布满曲折小路,陈旧的修道院里长满荒草,后庭种了小小的、苍翠的根树;村里有个码头,泊着几只捕鱼的小帆船。这样一个小村,在历史上无人知晓。昆虫学记录上,它倒是挺有名气。因为朝西去有个小海湾,要是你接连几晚守在那里,就会在夜晚结束后、黎明到来前的那段间隙,看到一种罕见的蛾子紧贴海浪飞舞。100年前,这种蛾子被装满丝绸和花边的走私货船从意大利带到这里。不过,如果捉蛾子的人丢下网子,转而去捕捉关于鬼魂、仙女、莉尔利斯的小孩之类的故事,收获恐怕要来得快得多。要是胆小鬼夜里走近这个村子,那他可得费点脑筋。有一次,一个人抱怨道,"天老爷, 我怎么走才好呢?如果我打邓博依山那儿过,老伯尼船长会发现我。要是我绕着水边走上台阶,码头那里可守着无头鬼和别的妖怪,老教堂围墙下还有个新来的鬼。 我要是干脆从另一面走呢,斯图亚特夫人会在希尔赛德大门那里露头,赫斯匹陀小径上还等着魔鬼本人!"
我始终不知道最后他朝哪个鬼怪那里去了,反正我知道不会是最后那个。流行霍乱那会儿,人们在那里搭了个棚子,收容病人。疫情过后棚子便拆掉了, 但是从此这里便被鬼魂、恶魔和仙人盘踞。H村有个农民名,叫帕帝•贝某某,是个力气很大的人,还是个禁酒主义者。他老婆和小姨知道他很有力气,经常好奇他要是喝醉了会干些什么。一天晚上,他经过赫斯匹陀小径,看到个怪东西,起先他以为是只温顺的兔子;过了一会儿, 他发现那是一只白猫。再走近些,那东西膨胀得越来越大,它一边膨胀,他一边觉得自己的力气变得越来越小,就好像那东西把他的力气吸走了似的,吓得他转身就逃。赫斯匹陀小径旁边是"仙人小径"。每天晚上,仙人都 沿着这条路从山里走到海边,从海边走到山里。小径靠海那头有间小屋。一天晚上,住在里面的阿布纳希夫人把门开着,等儿子回来。她丈夫在火炉边睡着了;突然,一个高 个男人走进门,坐在她丈夫身边。过了一会儿,女人忍不住开口问,"看在上帝份上,你是谁? " 高个男人站起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边说,"这个时辰千万不要把门开着,不然魔鬼会进来。" 她把丈夫推醒,把这事告诉他。"有个好人 和我们在一起呐,"做丈夫的评价道。
我开头说的胆小鬼,到头来没准选择的是希尔赛德大门的斯图亚特夫人那个方向。这位夫人生前是一位新教牧师的妻子。"她的鬼魂从没伤害过任何人!" 村民们都这么说,"它只是在人间进行苦修。" 在闹鬼的希尔赛德大门附近,一度出现过一个更加有名的鬼。
这地方是博根路,是从村子西面延伸出去的一条遍布草木的小路。我详细地记录了它的历史:一场典型 的乡村悲剧。博根路尽头有间小屋,住着个名叫吉姆•莫格默里的壁画匠和他老婆。他们有好几个孩子。 壁画匠来自比邻居们要高的阶层,有点玩世不恭。他老婆则身材。莫格默里因为喝酒,有天从村里的唱诗班被赶出来,回家便揍了老婆一顿。莫格默里夫人的妹妹闻讯赶来,把窗子上的百叶窗拆下——莫格默里对什么都讲究,每扇窗子外面都装了百叶窗——揍了他一 顿,因为她和姐姐一高大健壮。他威胁要告发她;她回答说,他要是敢,她就把他每根骨头都打断。她因为姐姐竟然允许自己被一个这么矮小的男人狠揍,气得从此再也不和她说话。吉姆·莫格默里日子越过越潦倒, 他老婆很快就没有东西吃。不过她对谁也不诉苦,因为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此外,寒冷的晚上,她常常没办法生火。要是有邻居恰好过来,她就会解释说她刚把 火灭掉,正准备上床。周围的人经常听到她丈夫打她,可她对谁都不提这事,只是越来越消瘦。 最后,星期六的一天,她和孩子们在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她再也挨不下去了,出门向神父求助。神父施舍给她30先令。她丈夫把钱抢走,又打了她一顿。到了星期一,她已经奄 奄一息,打发人去找一个叫凯里夫人的女人。凯里夫人赶来,一看到她就惊叫道,"太太,你活不长了呀。" 凯里夫人赶忙找来神父和医生。女人一个小时后就死了。她死之 后,莫格默里对孩子们不管不顾,地主就把他们送到工厂。他们走了几天后,凯里夫人有天回家时从博根路路过,莫格默里夫人的鬼魂突然出现,一路紧跟不放,直到凯里夫人回到家。凯里夫人把这事告诉了R神父,后者是一位有名的文物专家,他怎么也不相信。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凯里夫人又在同一个地方撞鬼。她害怕极了,无法走完全程,半路敲了邻居家的门。邻居回答说,他们都准备睡觉了。她喊道,"看在上帝份上,快让我进去,不然我就砸门了。" 邻居开了门,她这才逃脱了鬼魂。第二天,她又把这事告诉了神父。这一回神父信了,告诉她说,鬼魂会一直跟着她,除非她同它说话。她在博根路第三次遇到鬼魂。她问,是什么使它不得安宁。鬼魂说,它的孩子必须离开工厂,因为它的亲戚从来就没有到那种地方去做工的,还有,它的灵魂需要三场弥撒才能安息。
"如果我丈夫不相信你," 它说,"给他看这个。" 它用三根手指捏了一下凯里夫人的手腕,碰到的地 方顿时肿了起来,变成青紫色。它随即消失。莫格默里一开始不相信他老婆显过形:"她不可能向凯里夫人显形,"他坚持道,"她只会对体面的人士现身。"
不过这三个手指 印说服了他,他终于把孩子们带出工厂。神父做了弥撒, 鬼魂想 必得到了安宁,因为它再也没有出现。没多久,因为酗酒而穷困潦倒的吉姆•莫格默里 死在工厂里。 我认识一些相信自己看到过码头上的无头鬼的人。
另外还有个人晚上路过老公墓的墙 边,看到一个戴着白边帽子①的女人爬出来,跟在他后面。这鬼一直跟他到家门口。 村民们觉得她之所以跟踪他,是想为了冤屈而复仇。
①我家里一个来自梅奥的老女佣给我讲过许多故事,她告诉我,她的小叔子看到过一个帽子上带白边的女人在田里的草垛中走来走去,他随即被她打中,六个月后就死了。
"我死后化作鬼缠着你"是一句常用的诅咒。这人的老婆有次觉得自己看到个化为狗形的鬼魂,吓得半死。 这些都属于在室外行动的鬼魂;鬼魂中那些更恋家 的则聚集在房子里,像朝南屋檐下的 燕子一样多。 一天晚上,有位诺兰夫人在弗拉迪小径的家里照料奄奄一息的孩子。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她害怕是什么非人的东西在敲门,所以没有理会。声音停止了。过了一会儿,前门和后门先后猛地被撞开,然后又关上。她丈夫走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却发现两扇门都好好地闩着,孩子已经死了。突然,门又像刚才那样猛地打开又关上。这时, 诺兰夫入突然想起,她没有按照传统,留一扇打开的门或窗,好让灵魂离开。这些奇怪的开门、关门和敲门声,就是那些照料死者的鬼魂们在提醒她。家里的鬼魂一般是无害、善意的东西。人们总是尽可能与之共处。它会给住在房子里的人带来好运。我记得有两个小孩,他们和妈妈、兄弟姐妹们住在一间小房间里。房间里还住着一个鬼。这家人在都柏林大街上卖鲱鱼为生,他们并不介意和鬼魂住在一起,因为他们知道睡在"闹鬼的"房间里,生意总是分外兴隆。
我在西部的村子里也认识几个见过鬼的人。科纳特地区和伦斯特地区的故事总是截然不同。H村的鬼魂们总是阴沉地做着实事。它们出现是为了宣布某人死亡、履行某项义务、为了冤屈复仇,或者偿还欠债。就像某位渔夫的女儿所做的一一随后就急忙赶去长眠。它们所做的一切都体体面面、有条不紊。化身为白猫或黑狗的都不会是鬼魂,只可能是魔鬼。讲这些故事的人都是贫穷、严肃的渔民,他们在鬼魂的所作所为里发现了恐惧的魅力。
西部的村子里讲的故事,却有一种优雅的机智、一种奇特的放肆。讲故事的人所住的地方荒芜至极、景色迷人,头顶的天空总是布满神奇莫测的云彩。他们都是农夫和劳工,有时也打一点鱼。他们并不十分怕鬼,所以能从它们的作为中看出一些优雅、幽默、令人愉悦的特点。鬼魂们也分享他们那种奇特的欢乐。有这样一个西部小镇,它的码头早已荒废,遍布荒草,鬼魂在那里非常活跃。有人告诉我,有个不信邪的人冒险在一所闹鬼的房子里过夜,结果鬼魂们把他和他的床一并丢出了窗子。附近的村子里,鬼魂们则会变为最不可思议的形状。有个死去的老绅士化身为一只巨大的兔子,抢劫他自己园子里的卷心菜。某个邪恶的海船船长化身为鹅,在一间小屋的泥墙里藏身数年,发出种种极其可怕的声音。墙被推倒的那会儿,他才被赶出来;只见这只鹅从坚硬的泥墙中钻出,尖叫着飞走了。
6.尘土合上海伦的眼睛①
①标题取自英国诗人托马斯•纳什(1567-1601)的诗篇《瘟疫之时》第三节: 美貌无非花儿一朵皱纹终将把它吞噬;光明从半空陨落;红颜帝后盛年夭折;尘土合上海伦的眼睛;吾已染疾,去日无多——主啊,请怜悯世人!
我最近到过戈尔韦郡的基尔塔坦男爵领地,那里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宅院,简直不能算是一个村子。不过,它的名字巴里利在整个爱尔兰西部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里有座古老的巴里利方堡①,一个农夫和他老婆住在里面,他们的女儿和女婿住在另一间小屋,附近还有个磨坊,里面住着老磨坊主,许多古老的柳树将浓绿色树荫投在小河和宽大的台阶上。去年,我到那里去了两三 次,和磨坊主谈论一个叫比迪•厄利的女人,她是个聪明 人,几年前在克莱尔住过。她曾经说过,“在巴里利的两个水车轮子间,可以找到对付所有邪恶的良药。”
①1918年左右,叶芝购下了这座城堡,并于1919年携妻儿入住,这里成为叶芝一家避暑之所。这座方堡在叶芝的中后期创作中成为一个重要意像。
我试图向磨坊主或别人打听她是否指的是流水中的苔薛,还是别的什么草药。今年夏天我又去了一次,还打算秋天到来前再去一趟,因为60年前,有个叫玛丽•海恩斯的美丽女子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她的名字至今还在炉火边的闲谈中频频出现;我们的脚步总愿意在美曾经悲哀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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