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带着格拉夫·诺登的尸体，在十一月的夜晚、灼烁骇人的星空之下，疯狂地驾车驶上山路。这具尸体必须被销毁，因为它的眼睛无法闭合，似乎凝视着身后的某物。尸体被抽干了血，却没有一丝伤痕，其上布满了可憎的光斑，这些图案在人们的眼前晃动、变换着形状。我们把诺登紧紧卡在方向盘后面，在油箱里放上了一根临时保险丝，然后点燃了它，把车推到路边，看着它像一颗燃烧的流星般坠落到公路主干线上。      

       直到第二天，我们才意识到——就连我也忘了——我们都中了杜林的诅咒。否则，我们怎会如此急切地冲出去，让他为自己的胜利而窃喜呢。就在那可怕的时刻，灯光再次亮起，我们才看见片刻前曾是格拉夫·诺登的某种东西。我们就像梦中飞奔的模糊身影，看着燃烧的汽车撞毁在下面的人行道上、呆滞地走回各自的家里。除了那些那些无言的指令，一切都被遗忘了。第二天，等我们恢复了部分记忆，再去寻找杜林时，他已经不见了。为了宝贵的自由，我们对此事闭口不谈，再也没探究他消失到哪里去了。我们只想忘记。

       要不是再次看到了《伊斯特之歌》，我想我也可能忘记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越发乐于把这一切当作幻想，但我却做不到。我已知晓了一小部分的现实。毕竟阅读《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或《伊斯特之歌》这类的书是一回事，而亲身经历这些可怕的事情，就是另一种体验了。许多人都读过《死灵之书》的摘录，但都放心地认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疯了。可要是他们发现，阿尔哈兹莱德才是那个理智的人，众生不过是无法承受他所揭露的真相，又该怎么办呢？

       对于这样的真相，我在《伊斯特之歌》中找到了一段，就没有再往下读。这本黑暗的书，连同诺登的其他几本书，还放在我的书架上。我没有烧掉它，但我也不会读更多了——让我告诉你关于杜林和格拉夫·诺登的故事，这两位便是我不愿继续深究的原因。

       我与格拉夫·诺登在敦威治大学相遇。当时是在赫尔德博士讲授的中世纪和早期文艺复兴的历史课上，这门课主要研究晦涩的思想，通常全都是神秘主义。

       诺登对这些很感兴趣，他研究过不少神秘学，尤其着迷于一个叫做狄尔卡的神秘家族的文献记录，据说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冰河时期以前。他们，狄尔卡家族，曾将《伊斯特之歌》从传说翻译为文明曙光时期的三种伟大语言，然后是希腊文，拉丁文，阿拉伯文，最后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

       我告诉过诺登，我对世人对神秘学的盲目轻视感到遗憾，但我从未深入探讨过这个问题。我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任我的思想在这条黑暗的河流中游荡。对我来说，蜻蜓点水就足够了——我很少会跳进深海。作为诗人和梦想家，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在黑色的池塘中迷失自己-——我总是可以浮出水面，找到平静的蓝天和一个对这些现实不以为然的世界。

       诺登就不同了。他说他已经开始起疑。这条路并不容易走；沿途隐藏着可怕的危险，行路人发觉时总是为时已晚。地球人在进化之路上走得不远，他们还很年轻、仍然是个懵懂无知的种族，这对少数想要探索未知的人来说十分不利。他提到了外来的信使，并引用了《死灵之书》和《伊斯特之歌》中的晦涩章节；还谈起过一些可怕的非人存在，来自外星的生命，无法用人的尺度来观测，也无法被人类有效地对抗。

       杜林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有一天，他在上课时走进了教室。赫尔德博士后来介绍说，他来自国外、将会是班里的新成员。杜林身上的某些东西立刻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无法确定他的种族或国籍——他的言行举止优雅而有韵味，但也不是个娘娘腔；总而言之，他近乎完美。

       即便大多数人对他敬而远之，也并不会使他产生困扰。就我而言，他看起来并不真诚，但对其他人来说，他几乎没有人味。例如，有一次在实验室里，一根试管在他面前破裂，几块碎片深深地刺入了皮肤。他也没有露出丝毫不适，更不理睬女孩们的关切之情。医务人员刚做完包扎，他就投身于实验中了。

       开头那一幕，可以追溯到一次对催眠术的谈论。某天下午，我们正在讨论莱因和其他实验的可能性。科尔比提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反对论点，嘲笑将思想转移或心灵感应的实验与催眠术联系在一起的行为，并断言说，催眠是一种天方夜谭(不包括机械诱导法)。

       就在这时，杜林开了口。他说的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最后，科尔比直言要杜林直接证明自己的观点。整场辩论中，诺登一言不发。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还试图对科尔比发出警告。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认为，这场挑战处于杜林的谋划之下；可在当时，我们都认为这事发生的理所应当。

       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来到了诺登家：格兰维尔、查尔默斯、科尔比、诺登和我。诺登没完没了地抽着烟，咬着指甲，自言自语。我怀疑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了，但具体是什么、我一无所知。这时杜林进来了，谈话就像刚才那样结束了。

      科尔比重述了挑战，说他带了其他人来见证，以确保不被舞台装置所欺骗。这场催眠不许使用镜子、灯光或任何其他诱导手段。必须完全出于意志。杜林点了点头，拉下窗帘，然后转身，将目光投向科尔比。

我们注视着，期待着他做出手势或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看向科尔比，后者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僵住了，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慢慢地站了起来，站在斜着穿过地毯中央的一条狭窄的黑色带子上。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撞见诺登毁掉一些文件和设备的那一天。那些都是我花了几个月帮他完成的。他的眼神很可怕，我可以看到它们中的疑虑。这件事过后不久，杜林就出现了：我想，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我的沉思被杜林的声音突然打破，他命令科尔比说话，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以及他在周围看到了什么。当科尔比照着他说的做时，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他说，他站在一条窄桥上，俯瞰着可怕的深渊，那深渊又大又深，使他既看不清地面，也望不到边界。在他身后，窄桥伸向了一片蓝色的迷雾；在他的前方，窄桥奔向一处高地。由于桥道狭窄，他犹豫不决，但他意识到，他必须在失足跌入深渊前向走向高地。他感到奇怪地沉重，说话很费劲。

      科尔比的声音停止了，我们都着迷地盯着蓝色地毯上的那一小块黑条。想必这就是跨越深渊的桥梁…可为什么他能感觉到深度？为什么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为什么他觉得身体十分沉重？而高台就是房间另一头的工作台，地毯一直延伸到那里，台子上摆着诺登的桌子，桌面离地面约有七英尺高。科尔比开始在地毯的黑条上缓慢行走，谨慎地移动，就像被慢镜头拍摄一样。他的四肢十分沉重，呼吸也很急促。

      杜林让他停下脚步，仔细地观察深渊，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什么。这时，我们再次检查了地毯，仿佛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它，也不知道除了科尔比站在上面的那条黑色条纹外，有什么装饰。

      科尔比的声音再次向我们传来。起初，他说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他开始大喘气，身体摇晃，差点失去平衡。汗水从他的额头和脖颈渗出，浸透了蓝色的衬衫。他嘶哑地说，深渊里有一些东西，无比庞大、无比漆黑、互相纠缠、而且鲜活。那些聚合体的中心辐射出了难以名状的长丝状触手。它们水平移动着，向前、或者向后，但似乎无法垂直移动。他认为，它们如同活着的阴影。

这些东西并不都在同一个平面上。可它们的运动只是相对于自己是水平的，但有些是与科尔比平行，有些是在远处与他的路线相交。这些东西的数量远比他想象的更多。最近的一批远在下方，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不过，现在，这些东西感觉到了他，并试图接近。他说，他走得更快了，但对我们来说，他仍在缓慢行走。

      我瞥了一眼诺登，他也大汗淋漓。但他站起身来，走到杜林身边，与他低声交谈，不让我们听见。我知道他谈及的是科尔比，而且杜林拒绝了诺登的所有要求。

      然后杜林暂时被遗忘了，科尔比的颤抖的声音再次浮现。那些东西开始探向他。它们在四周起落，时远时近。谁也没有找到能抓住他的确切平面；那些飞掠的触须没有碰到他，但它们肯定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他还担心，也许它们可以随意改变自己所处的位面，不过，它们似乎必须盲目地这么做，就像二维的生物一样。

      伸向他的触须如同一缕缕漆黑的光线。

      我想起了早些时候同诺登的一些谈话，想起了《伊斯特之歌》的某些段落，心中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怀疑。我想站起来，但四肢无力。只能无助地坐着看。诺登还在和杜林说话，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似乎在退缩——然后他转身走到一个柜子前，拿出什么东西，来到科尔比站着的那块地毯前。诺登向杜林点点头，现在我看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一个玻璃形状的多面体。然而，这里面有一道亮光，使我大吃一惊。我拼命想记住它的意义——因为我知道——但我的思绪短路了，杜林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整个房间似乎都摇晃起来。

      科尔比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是绝望的声音。他担心自己永远到不了高地(但他离那条黑色长带的尽头和诺登的工作台大约只有一码半远)。科尔比说，这些东西现在很近了：一团线一样的触手刚刚错过了他。

      这时诺登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呼唤着我的名字。他说，这不仅仅是催眠。但后来他的声音消失了，我感觉是杜林的力量让我忘记了他讲话的声音。我偶尔会听到一个句子或几个不连贯的单词。但是，从这一点上，我能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了。

      这不仅仅是催眠，实际上是跨维度旅行。我们只是想象着看到诺登和科尔比站在地毯上——或者也许是受到了杜林的影响。

      这无名的空间就是这些阴影的栖息地。深渊和两人站立的桥，都是杜林创造的幻象。当杜林的计划完成后，我们的大脑就会被探测，记忆也会经受处理，这样我们就不会想起杜林希望我们记住的东西。他，杜林，是一个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他在利用科尔比和我们其他人，为了一个无名的目的。诺登成功地迫使杜林达成了协议，但他必须遵守。因此，如果他们能在黑影碰到他们之前到达高地，一切就都好了。如果不是，诺登没有说明，但表示他们正被猎杀，就像人类狩猎猎物一样。多面体包含着一种与这些生物相斥的元素。

      他离科尔比不远;我们可以看到他用多面体瞄准。科尔比又说话了，他告诉我们诺登出现在他身后，还带了某种武器，可以用来抵挡那些东西。

      然后诺登叫了我的名字，告诉我如果他没有回来，就照看好他的东西，叫我去查查《伊斯特之歌》里的“埃杜布拉里”。他和科尔比慢慢地走向讲台和桌子。科尔比只比诺登领先几步。现在他爬上了台子，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爬上了长凳。他想帮助诺登，但当诺登走上台子时，他突然僵住了，那多面体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发狂似地想挺直身子，但他被逼得向后倒退，我知道他输了。

      我们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喊叫，然后房间里的灯渐渐熄灭了。

      我们身上的魔咒现在解除了;我们像疯子一样跑来跑去，想找到诺登、科尔比和电灯开关。突然，灯又亮了，我们看见科尔比呆呆地坐在板凳上，而诺登躺在地板上。

      查尔默斯俯下身去，想使他苏醒过来，但当他看到诺登的遗体时，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们不得不把他打昏，才使他安静下来。

      科尔比机械地跟着我们，显然没有清醒。我们在十一月的夜晚带着格拉夫·诺登的尸体，用火烧掉了它，并且后来告诉科尔比，诺登在开车上山路时突发心脏病；汽车翻了，他的尸体在这次浩劫中几乎完全被毁。

      后来，查尔默斯、格兰维尔和我见了面，试图为我们的所见所闻找到合理的解释。查默斯苏醒过来后，一切都很好，他帮助我们完成了上山的可怕任务。我发现，在诺登加入科尔比的催眠阶段之后，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正如我所想的那样：杜林的力量使他们完全忘记了诺登的声音。他们也不记得看到诺登手里有什么东西。

      不到一个星期，这些记忆就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他们现在彻底相信杜林给科尔比催眠失败后、诺登死于了一场意外。在此之前，他们的解释是杜林莫名其妙杀了诺登，而我们做了不知情的帮凶。这场催眠实验只是召集我们聚集、一起讨论处理尸体的方法。他们并不怀疑杜林能够催眠。他们说，深渊的幻象只是一个残忍的玩笑。

      几天后，我把从诺登的笔记中了解到的、关于杜林到来的原因告诉他们，或者引用《伊斯特之歌》中的章节给他们听，但这都是徒劳、可我必须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在那本被诅咒的书中，有一节是关于被称为埃杜布拉里的陌生异种。

     “……埃杜布拉里，有生命的阴影，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恶意，不受我们所知的时空的遮蔽而存在。它们乐于把其他维度的居民引入他们的王国，对他们施行可怕的恶作剧和各种各样的幻觉……”

      “……但比这些更可怕的是那些被它们派往其他世界和维度的探索者，它们自己创造并伪装成那些居住在任何维度或这些探索者被派往的任何世界的人的外形，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这些探索者只能被懂门道的人发现，在他们训练有素的眼睛看来，祂们的外表与动作过于完美，祂们的冷淡，以及外国身份和能力的光环是一个肯定的标志……”

      “……贤者贾哈尔卡南，讲述了其中一名探索者的故事，祂们诱骗了尼亚霍古亚的七名牧师，让他们挑战催眠艺术的决斗。其中两人是被埃杜布拉里捉住，只有身体被遣回了现实……”

      “……那些身体的模样十分诡异，没有一丝伤痕，却抽干了所有体液。但最可怕的，还要属于那双无法闭合的眼睛，它们不安地向外凝视着，哪怕超出了观察者的视野范围。尸肉上留有放光的标记，似乎在观察者的眼前不停改变形状并移动着的奇怪图案……”